老平托的脸色不太好看。
濠镜主教卡内罗的面色亦不好看。
陈沐坐在市政广场正中,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大拇指缓缓在脸颊划过,神色不善。
在他周围林立的旗军拉开警戒,广场外围聚集着濠镜商贾,明人与外洋夷人杂于其间,有大人将小孩举过头顶,许多人闻讯赶来其实不是为看陈沐会如何处置贩卖人口的商贾。
他们只是来看陈沐的,想见到朝廷一品大员可不容易,更别说是在海外征战常出现在酒楼话本、神话故事、庙宇殿内的陈沐。
为了审问这个外洋商贾,陈沐专门在濠镜等了几天,把自己的幕僚老平托和主教卡内罗叫来。
事情并不复杂,陈沐尚在南洋卫港时接到黄德祥的信报,在濠镜做绸缎贸易,同时拐骗了百姓装在船舱里,离开濠镜港时旗军查货,被发现后意图以二十三名水手武装反抗,被镇压。
让陈沐过来的不是贩卖人口,是因为此人最早自称葡夷查实后为西夷的商贾,印信是由教会引商主教卡内罗下发的。
他单纯认为卡内罗可能勾结西班牙人,所以才过来,不过来了之后一番审问,发现事情另有隐情。
卡内罗虽被选为引商,但实际挑选商贾发印是教会教员在办,在教会的登记上这艘船的船主确实为葡萄牙人,但船主并非这个被逮捕的西班牙人。
“陈将军,此人自称葡人,但其实不是,他虽承认其为西班牙人,但其实也不是。”
平托的脸上有些尴尬,尴尬的原因不是别的,他搜集了脑海中所有词汇,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和陈沐解释此人来路,想了半天才说道:“他出生在英格兰,在他出海前,英格兰国王还是菲利普,所以说他是西班牙人没错。”
“但现在菲利普已不是英格兰国王,可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出海许多年了。”
一旁按刀的黄德祥对此嗤之以鼻,他在不在乎是哪国人,要不陈沐下令要问清楚,早给他杀了。
这个自以为西班牙人伪装成葡萄牙人的英国人被旗军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兀自哇哇大叫,语速太快陈沐听不懂,倒令平托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你们是食人族,说有人告诉他明国人过去在战乱时会吃人。”
老平托真不愿意转述这句话,他面前的人是谁?
是陈沐!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陈沐!
平托不等陈沐开口,为平息其可能的怒火,先解释道:“人们认为低等人是可以贩卖的,可以像哥伦布一样为所欲为……他是个罪犯,将军,我建议处死他。”
陈沐没有动怒,和死人动怒是无意义的事,他只是颔首,皱着眉头疑惑,因为在他的认识里,哥伦布是伟大的航海家,他甚至还感慨过,为什么郑和不能像哥伦布一样达到非同一般的成就。
但陈沐在平托口中听到哥伦布的名字,明显是贬义的。
“战乱时吃人……他们就是把神吃了,关你什么事!”陈沐只看到虚伪,他转头对平托道:“跟我说说哥伦布。”
那个英格兰人依然在大喊大叫,陈沐心里除了困惑还有遗憾,他在心里想过几次自己遇上英国人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
“几十年前,哥伦布拿着西班牙国王给大元皇帝的国书,受西班牙资助率船队探险,所过之处强奸妇女,把九岁十岁女孩当作货币,带着猎犬杀戮土著,以此来满足手下,并愉快地在日记里记下这些,但日记里没说的是,他们把西班牙病带回我们的土地。”
老平托摘下眼镜,“我年轻时也向往这些,但现在这令我羞愧至极。”
羞愧?
陈沐真不觉得能有几个欧洲人发自内心为此羞愧,他们不会羞愧,三百年后都不会因此羞愧。
“主教,他脖子上戴你们的项链,哥伦布也是信徒,为什么还会做这种事?”
卡内罗主教能说什么,他难道能告诉陈沐在伊比利亚半岛、在马赛、在尼德兰、在英格兰,在那些所有去过非洲美洲的地方的人们争相贩卖黑奴为自己取得利益?
难道说哥伦布在日记里说加勒比人是食人族,以此减少心中的罪恶感?
“将军,坏人即使侍奉天主,他也依然不能得到天主庇护,他会下地狱。”卡内罗不能那样说,他只是看着陈沐的眼睛道:“在哥伦布眼中,人是有等级的,他们是低等人,将军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下地狱?我并未看见他下地狱,他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我的旗军抓住他,我的百姓才会下地狱。”陈沐心里憋着一股气,那并非向主教或平托,“哪儿都有好人哪都有坏人,这我明白。但如果我的百姓死了,你就是说他们会上天堂又有什么用?”
“如果好人死后上天堂,恶棍活着走四方,那这座教堂又有什么用?”
开始美洲人有金子,欧洲人有圣经;后来欧洲人有金子,美洲人有圣经。
这是陈沐愤怒的原因,因为卡内罗说对了,人是有等级的,陈沐蓦然发现他和欧洲人的作为没什么两样,他也拿走了吕宋人的金子。
但他的同胞不是如此,他们善良,善良到郑和下西洋资助民生凋敝的国家,善良到几次遭受攻击时反击都极其克制,甚至善良到别人搬出自己的体系硬套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后代真的信了那些他们是低等人后代的鬼话。
就算是一个傻子,只要想办法把普通人变傻,他都有充足当傻子的经验来打败这个普通人。
陈沐突然笑了,他对主教问道:“主教,那你觉得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呢?”
“我不懂数学、不会哲学、不信宗教、对艺术一窍不通、一千个人里有九百个都比我会写文章。”陈沐没等卡内罗回答,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有黄金白银、战船火炮,我只会放火杀人,那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
陈沐自认自己不是高等人,但他的同胞一定是高等人,他们走卒贩夫听戏文、文人骚客寄山水,他们与世无争喂鸡养牛皆是道,他们充满烦恼也怀揣希望,他们时常埋首独善其身,偶尔做梦兼济天下。
卡内罗主教微微张口,半晌没有回答,显然这个问题太难了,他顿了顿才说出陈沐万万想不到的回答。
他说:“高等人未必永远高等,低等人未必永远低等。但将军,你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这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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