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起得很早。
他最近很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一点点的升起来,看着天地一点点的亮起来,听着这个世界从寂静无声,到喧闹不已。
现在的早上,秋深露重,已带着一丝寒意,但他浑然不觉。
黄大元做好了早饭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刘恒依然坐在那里发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似乎一动都没动。
隔壁的程浩已经吃罢了早饭,正在最后检查自己的挑子。
黄大元叫刘恒吃饭,刘恒却没有丝毫回应,反倒是隔壁院子里的程浩,笑呵呵地问“大元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黄大元憨憨地笑着回答他,“热了三合面的饼子,烧了些疙瘩汤。”
于是程浩就夸他,“呦,大元最近越来越厉害了,啥都会做了!”
黄大元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在家里时,都是奶奶做饭的,来到这里照顾刘恒,才在程浩浑家的指点下,学会了做一点最简单的饭。
十三四岁的大男孩,尤其是黄大元这样不经世事的,心思不免要单纯了些,心里欢喜,脸上就看得出来。
他看着程浩的扁担挑子,问他“程大哥,你平常都早出晚归的,都是做什么呀?就是给人磨剪子吗?”
程浩闻言笑起来。
黄大元来到这里陪着刘恒的这些天,程浩虽然与他打的交道不多,但他却从自己浑家那里听过不少这个小伙子的事儿。
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长这么高、这么大的块头,人又踏实憨厚,实在是叫人看着就觉欢喜,再没有不喜欢他的道理。
尤其是,掐着年头算一算,他们那被拐子拐走的儿子,若是还在身边的话,长到现在,也已经十二岁了。
看见黄大元,两口子虽然嘴上都不说,但心里未尝不会去想如果我儿子还在就好了!
这个时候,程浩微微抬头看着黄大元,笑得有些说不出的慈祥,说“我能做的事儿多啦!补锅、补碗、磨刀、磨斧子、磨剪子、磨镜子、修桶,等等吧,很多事情我都做。不是我吹,我的手艺在咱们大野城周边这一带,那是最好的!多少人家家里东西坏了,都不让别人修补,等着我去了,找我!”
说着,他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黄大元也憨憨地笑,说“程大哥你真厉害,会的真多!”
程浩笑着,说“赚钱养家嘛,不会也得学会,还得干得好才成!人呐,活着不就是为了干活吗?干活,挣钱,吃饭,这就是活着!”
这时候,程浩的浑家似是已经收拾完厨灶,也走出来了。这一次,她倒是没像往常一样驱赶着自家男人出门,也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黄大元。
黄大元看见她,就有点不太敢说话了,但很快,他忽然想起刘恒来,于是伸手一指坐在那里发呆的刘恒,一脸骄傲地说“对了,我刘恒哥也什么都会的,他也会磨刀、磨剪子!这些年来我们家的刀钝了,剪子钝了,都是他给磨。他还会打渔,也会钓鱼,还会撒网,他还还会做板凳,还能做船呢!他还带我进山打过柴,教给我怎么编套子抓山里的兔子!可是我不喜欢上山,山上树多石头多,爬山很累,还容易挂烂衣裳,回去我奶奶还得给我补。”
说起这个来,他有些雀跃,也顾不得叫刘恒吃饭了,兴奋地说“我最喜欢下水抓鱼了,我水性可好了!刘恒哥带着我,还有三姐姐他们,我们一起抓到过好多鱼,还有老鳖,鳝鱼。鳝鱼可好吃了!”
程浩闻言不由笑起来,就连他浑家,此时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
他们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小伙子了。
憨直,踏实,又懂事。
尤其是他们听孩子他爷爷亲口说的,这孩子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也是个可怜的。这让他们两个加倍的喜欢他。
在他们看来,如果说黄大元是一碗清冽的井水,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解渴生凉的话,那么相比之下,他们的邻居刘恒,则像是根本看不到底的一潭浑水。
此前无事的时候,他低调,沉默,却让人时刻都能从他身上感知到那种坚韧的愤怒,那种双手时刻握在刀柄上对周围所有人冷眼旁观的警惕与锐利。
总感觉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
当然,他现在也已经是一个可怜人了。
…………
程浩走后,刘恒和黄大元吃过了早饭,刘恒继续晒太阳,黄大元刷完了碗筷,也过来陪他坐下晒太阳。
如果不出预料,两人又会并肩坐这么一个大上午。
但今天,刘恒忽然主动开口说话了。
他问黄大元,“大元,你说,咱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黄大元有些愣,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陌生,也从来没有去考虑过的问题。
但好不容易刘恒愿意开口跟他说话,他还是想了想,使劲地挠头皮,回答说“活着……活着,我爷爷说,每个人活着,都是有他自己的使命的。有的人要治国安邦,有的人要追寻大道、探索天地间的道理,还有些人,就是要把书读好,明白事理,然后传给自己的后辈子孙,最好能传给周围的其他人。他说,读书的人越多,明白事理的人越多,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好。”
刘恒定定地看着他,等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完了,他又问“你觉得呢?”
黄大元又挠头,吭哧半天,说“我……”说着,他嘿嘿地笑起来,说“我觉得活着就是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呗。有的人喜欢娶个漂亮的婆娘,其实我也挺喜欢……要是能跟三姐姐那么好看,就最好了。还有……我……我想变得很强大,我……我其实很想去学修仙,但是我爷爷不让……”
他吭吭哧哧地说,尤其是说到“三姐姐”,他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似乎是唯恐说错了话,但等他说完了抬起头来看时才发现,刘恒大哥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又开始走神了。
但就在他失望的时候,刘恒却又忽然问“那你学修仙是为什么呢?”
黄大元闻言愣住了。
有一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修仙当然是为了让自己强大,可以不被人欺负啊!实力强大了,还可以去打坏人!”
但想了想,他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其实多年以来,爷爷一直都灌输他父亲正是因为出门寻找修仙之缘,最终死在外面魂无所归的,所以他既向往修仙,又对此隐隐有所排斥。
而且事实上,刘恒这么一问,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真的那么喜欢去修仙吗?我修仙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好一阵子,他深吸一口气,跟刘恒说“我想修仙是因为……是因为……嗯,因为三姐姐也去修仙了。”
说完了,他不安地低下头。
刘恒却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忽然,他问“家里的水缸还有水吗?”
黄大元想了下,还起身揭开缸盖看了一眼,然后道“还有半缸呢,我昨天下去提的。明天再去。”
然而刘恒闻言却忽然站起身来,说“走,咱们汲水去!”
…………
一桶打满的水,在平常而言,刘恒一手一桶,可以健步如飞,一路拎回到家里去,都不带喘大气的,气定神闲。
但现在,他两只手拎着一桶,使尽了浑身的力气,走出去十几步,已经累得大喘粗气,从脸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黄大元浑不费力地拎着另外一桶,跟在他身边,见他那副吃力的模样,有些担心,说“恒哥,我提吧,我提不费劲的。”
实在撑不下去,刘恒放下了木桶,却推开了黄大元的手。
喘息了一阵子,他看着黄大元,说“我还活着,还没死……只要我没死,我就不能让自己像一条癞皮狗一样!”
说完了,他双手较力,又把木桶提了起来,快步往前走。
一桶水拎到家,刘恒已经是一身大汗。
黄大元见状,不急着倒水,倒是先去拿盆子倒了半盆水端过来,把汗巾递给刘恒,说“恒哥,你洗洗擦擦吧!”
刘恒大口喘气,眼神里有些说不出的疯狂和倔强。
他摇头,吃力地拎起水桶,走到水缸前,奋力地提高、倒水。
一桶水倒进去,放下木桶,他这才终于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回身看着黄大元,他笑得越发灿烂了些,说“大元,你看,我自己还能去汲水回来,我还有力气,我死不了!”
黄大元呆呆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心地笑起来。
…………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程浩就已经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大早上的,天才刚蒙蒙亮,隔壁院子里,刘恒居然没有呆呆地坐在那里,却反而拎着一只木桶,一会儿提起来,一会儿又放下。
听见隔壁的动静,他还扭过头来,跟程浩打了个招呼,“程哥早上好!”
程浩愣了一下。
这时刘恒却已彻底放下木桶,走到墙头边来,说“程哥,我寻思你每日里挑担子走街串巷,有时活少,却也必然有时活多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带上我?我给你挑担子,给你打下手,我会磨刀磨剪子,我不要工钱。我只是不想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