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珩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就如陆议之前所言,他们师兄弟六人,虽然说是师出同门,但各自因为性格等原因,都会有一种专攻,或者说是极为擅长的方面。
大师姐伊一最擅望气推演,哪怕只是初见,一个人的过去未来,林林总总,却都在她的眼中,二师兄最爱排兵布阵,于沙场之上分胜负,他陆议则是擅长在细微之处见真灼,一步步稳扎稳打,把一个个微不可查的小优势,慢慢地积累成无可阻挡的胜势,到了最后,如大坝泄洪,天威难匹,而他五师兄吴珩,最擅长的就是揣摩和玩弄人心之术。
人心如鬼蜮,变幻莫测,吴珩便是其中的鬼王,洞察人心,掌观山河,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在他的面前隐瞒住自己的心思,他极其善于抓住对方人性上的弱点,不管是光明的也好,阴暗的也罢,用对方最容易被打动的方面,向对方抛出一个个难以权衡,直指人心的抉择,要从心底最柔软处打击敌人,让敌人失去平常心,到时候自然失败。
而现在,他便把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顾玄的面前,静等他的选择。
手段其实不算高明,甚至可以说是低劣下作,但对付他顾玄,却是足够有用,因为他既不是端木朔风,也不是陈靖,更不是顾苍。
若是让端木朔风来面对这个选择,他必然会直接当做没看见眼前的惨剧,他宁可事后再来补救赔偿这位恩人,也不会肯在这种临门一脚的时候,因为这种理由而放弃一切,导致功败垂成。
因为他是走帝道之人,他要的是把一切都握在掌中,决不会允许有人违逆他的意见,他心中有着大理想与大意志,所以他根本不会被这些世俗的道义所绑缚住内心,只要能成就霸业,就算是恩人也可以舍弃,大不了事后再找人为其树碑立传,好好安葬,补偿其后人就行了。
若是让陈靖来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了能让更多人收益而放弃救人,因为他明白,只要此事一成,后面会带来的影响,可比简单救一个人重要多了,待得事后一切尘埃落定,再不需要他主持大局的时候,他陈靖可以削肉还骨,用来偿还这份恩情与自己的罪孽。
这些人,不管是谁,他们心中都已经有了只属于自己的大道,他们在心中明确了自己的目标,他们很清楚自己未来和当下要走的路,要去向何方,所以不管他们面对任何困难的抉择,他们都可以毫不犹豫,并且事后无论如何,他们也绝不会后悔。
可顾玄正是缺少了这一点大气魄,所以这个难题就已经足够能困扰到他了。
当下的他,是很迷茫的,一方面,他很想继续坚守自己心中的那份道义,母亲从小教自己的忠孝仁义信,岂可轻易抛却,可另外一面,他又确实想实现自己的报复和理想,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
是要遵从自己的私欲呢,还是选择维护道义呢,这从来都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他这样的年轻人,在这样的问题面前犹豫了,或者是作出任何一方认为错误的选择,都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明确自己内心的路。
陆议深深的清楚,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就需要由自己这个做臣子的,来帮他作出真正正确的选择。
他低下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似是放弃了一般,开口道“唉,好吧,王爷,臣已经知道您的决心了,既然您要一意孤行,那便让臣来陪您一起吧。”
陆议说完,突然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到了旁边士兵的面前,还未等对方说什么,他突然一把拔出了对方腰间的佩刀,然后扭头直视着顾玄。
这一幕把顾玄看得都愣住了,他完全不懂对方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自己怎么选,难道刚才劝说自己不要救人的不是先生么可再看先生现在的样子,难道这是要跟自己一起上去冲杀救人么
“先生,您,您”
他嘴里磕磕巴巴的,满脸的迷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很想劝陆议不要跟着他一起冲动,因为先生您是谋士,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后面运筹帷幄即可,岂能跟莽夫一样,握着刀上阵跟罗刹族厮杀呢
这不是捣乱送死么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他顾玄自己的事,他如何能看着先生为了他而上去送死呢
先生已经做的够多了,不是么自己还能再苛责他什么呢
陆议单臂提着完全不称手的大刀,但凡是个练过几天功夫的人,都能看得出他的勉强与外行,不光是提刀的姿势很可笑,而且竟然把刀刃都朝着自己这边,可正因为如此,顾玄便越是想要阻止对方。
可未等他说完,陆议便已经带着一脸悲苦之色开口了。
“王爷,您难道是忘了臣曾经给您说过的事么您知不知道,若是西大陆的法则崩灭,未来会发生什么么”
顾玄被问得傻住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毕竟他从未亲眼见过那一幕,可这不妨碍他去想象那可怕的场景,更何况前几天鲛人族公主芙音才刚来给他好好地上了一课。
他知道西大陆的法则已经变得越来越弱了,这证明人族内部已经变得四分五裂,大周绵延千年的国运彻底破灭在即,王道之剑蒙尘,若不尽快一统,以国运加持王道之剑,那这个自远古时代便开始保护人族的特殊法则将彻底消失,到那时,这将是一场波及整个人族的恐怖灾难。
“您可能根本不在意,臣知道,大凉就在十三年前,就在那海州的边上,屠了一头化龙种,据说不过也就损失了上百狻猊卫罢了,呵呵,可王爷您未曾出海,怎会知道龙族真正的厉害”
“若是法则彻底消散,黄金海岸的龙族御水而来,可淹没大凉三州千万百姓将死于洪灾只需十头化龙种,喷出的龙息铺天盖地,足以尽灭三万狻猊卫”
“臣也知道,大凉与鲛人族建立了合作关系,呵,若是法则消散了,只怕第一个要来奴役大凉的,就是他们鲛人族”
“臣,是为了辅佐明主,拯救人族而来南地的,侍奉您为主是因为臣看到了希望,可既然王爷您都已经放弃了,那臣这条命留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拯救整个人族么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没了这个特别的法则,看似强盛的人族,到时候就是人家嘴下的肥肉,这将是一场波及整个人族的灭顶之灾,谁能幸免
可这个目标实在是太大了,也太遥远了,哪怕已经有芙音公主展现的东西在前,他仍然不愿意为了这种理由而放弃救韩如英。
因为这种事根本不用我顾玄来做,到时候自然有大把的人会做,中庭的九大诸侯,他们就算全是为了权势地位这种现实的目的而互相倾轧攻伐,但无论如何,人族总会一统的吧,总归到了最后会有一个赢家的,别说中庭了,大凉也还有二哥呢,不缺他顾玄一个,可韩如英缺,自己的恩人现在就是缺这个援手,那他顾玄能为了这么一个空泛的目标而放弃韩如英么
大凉少个顾玄照样是大凉,人族少个顾玄照样是人族,什么皇图霸业,不用你顾玄来做,有的是人做,这种责任不用你顾玄来担,大把的人抢着担呢,可韩如英若是没了你,便要落入魔爪,受尽折磨,最后有没有命被救出来都两说,这么一想,问题是不是就简单了呢
“先生之前不是说相信二哥么这种事,就让二哥去做好了二哥那么厉害,足够了”顾玄垂着手,艰难地站在原地,眼中却是渐渐地浮现出了坚定之色,“便是放弃了我顾玄一人的前途又如何我拿我的前途来换她一条命值了先生,事后你便去辅佐二哥吧,然后我还可以以我王爷的身份,去边军找人帮助撤离城中百”
“啪”
一个“姓”字还未说完,陆议已经放下刀,冲过来一巴掌扇在了顾玄的脸上。
为尊者讳,为臣者若是以下犯上,像这样打主上的脸,这是死罪。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他是真的恨铁不成钢。
这一巴掌的力道不大,以陆议的本事,一巴掌甩在顾玄这种武人的脸上,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可他紧接着说出的这句话,却比什么刀剑,都来得更加伤人。
每个字,都好像一把匕首,狠狠地扎在了顾玄的心头。
“你知不知道,你二哥已经命不久矣”
陆议一个踏步上前,伸手揪着顾玄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他满脸怒容,这是他此生头一次表现的如此失态。
顾玄陡然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还当是有人要害二哥呢,可是他再一想到二哥的本事,一人压得其他所有皇子喘不过气的能耐,最起码在大凉,除非自己的父皇想杀他,不然谁也没那本事害到他的。
可为什么会有命不久矣这个说法呢
他开始回忆起了深藏于记忆尽头的那些画面,大多只是些零散的碎片,偶尔才会有完整的片段。
二哥于他顾玄而言,在心中的地位,仅次于生母丽妃而已。
在自己小时候,在自己痴痴傻傻的时候,只有他会护着自己,那时候就连宫女和太监们也常拿自己取乐,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什么也不懂,所以肆意地欺辱和谩骂自己,哪怕弄哭了自己,也可以推脱不知道。
甚至还有得到了淑妃私下授意的宫女,会偷偷地拿针来扎自己,哪怕母亲知道了,可为了能在皇宫里生存下去,也选择息事宁人,父皇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哪怕他长大了明白,其实那也是一种保护,可当时真正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只有顾苍,同样也还年幼的他,为了自己这个傻弟弟,下令杖毙了几个碎嘴的宫女,惹得再无人敢欺负自己。
为了保护这个傻弟弟,顾苍每天都来找他玩,主动跟他聊天,聊的东西有很多,他现在都还记得一些,因为身子羸弱,所以他只能跌跌撞撞在后面追赶跟着蝴蝶跑的自己,那时候,整个皇宫,除了母亲以外,也只有他不歧视痴傻的自己。
而后自己得了鲛族的圣药,侥幸开智,在学宫门口,是他为自己仗义出手,打得许家的儿子没有脾气,差点要处死那个许家的家仆,长大后,兄弟们都排斥他,见面了不是嘲笑和戏弄,就是当做没看见,也只有他,会对自己照拂有加,私底下,不光是自己,整个永乐宫都不知道受了他多少的恩惠。
是他,从小教着自己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是他,会跟自己谈着那些豪情壮志。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要死了
谁他妈订的规矩凭什么
顾玄扬起头,一把抓住了陆议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的他,手劲极大,根本不知轻重,陆议却只是因为猝不及防,所以闷哼了一声,之后却不开口讨饶,反而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顾玄血红的独眼。
“二哥,二哥他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对方只是无意识的用力,却几乎要握断了自己整个手腕,陆议因为躯体的疼痛,脸色变得愈加的苍白,可声音却是稳得让人听不出丝毫的异样。
“苍公子自小就身患绝症,难道您看不出来么”
顾玄听闻,瞳孔猛地放大,然后呆在了原地。
是了,是了,二哥有病,这其实在整个京城都不算什么秘闻,毕竟他每次出行,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霜冻万物的寒冷冬日,身上都会穿着比其他人厚上几倍的衣服,还要拿着一颗价值不菲的异石抱在怀中取暖,作为顾氏子弟,却连最基本的上马骑射都难以做到,后来更是连每年例行的皇室秋狩都不去了,不但如此,各种补药,更是没见他断过。
老山上的千年人参,最是强身健体的虎骨,号称可以肉白骨的血红花,珍稀的鹿茸,麝香
可他怎么会是绝症呢
谁能想到是绝症呢
他脑中不断地回想着自己每次与二哥见面的情景。
自长大以来,他似乎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太子府里那间四季如春的小屋子里,每每与自己交谈,总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对自己关怀备至,他是那样完美无缺的一个人,充满了对于生命的热爱,充满了对于未来的希冀,可谁能看得出来,这竟然是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呢
“你他妈放屁我二哥只是一点气血亏空的小病罢了你给我闭嘴闭嘴”
他嘶吼着,咆哮着,泪水却已经夺眶而出。
事情突然涉及到了自己最珍重的二哥的生死,顾玄已经完全癫狂了。
他不信,他绝不相信这个狗屁说法
他更不允许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陆议满脸的悲哀之色,长叹道“您觉得臣会拿这种事来诓骗王爷您么苍公子为什么独独对您青眼有加,为什么会与臣对赌,让臣来辅佐您,难道您以为苍公子这是在拿您布局期待您磨砺一番后可以回京助他苍公子这是在拿您当接班人培养啊”
恍若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顾玄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满脸呆滞。
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因为在他想来,二哥将来肯定是会登基为帝的,这样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二哥,皇位必然是他的,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怀疑,到时候,作为弟弟的自己,其实就安心当个为其冲锋陷阵的将军就好了,也不枉自己学这一身武艺,如果母亲实在忧心自己的安危,便是在京城或者地方做个文官也可以,自己开了灵智后,学什么东西都快,学宫的成绩也没差过,总不至于一点做用都没有吧。
他就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他从未想过要夺帝位,走王道,所以他先前才会用乞求的态度来劝说陆议前往京城,不要再在这里陪他蹉跎时光。
因为他顾玄,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志向啊。
因为大凉不需要他呀,有顾苍就够了。
不管什么事,有顾苍就够了,这就是顾玄一直以来的想法。
所以哪怕陆议后来点破了自己来南地的目的,什么辅佐明主,一统人族,与中庭各路诸侯扳手腕,这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他其实从来没想过。
可现在
顾玄突然松开了那只抓着陆议的手,整个人垂下了脑袋,脚下一软,无力的晃动了几下,明明是在战场上能杀得七进七出的真汉子,现在却好像被人抽掉了浑身的力气,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因为太过无力,甚至差点倒在了地上。
他垂着手,低着头,喃喃自语,毫无生气。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呜呜呜”
他突然抬起了手,双手掩面,把头使劲地埋进手里,然后低声呜咽了起来。
凄凄惨惨,怎一个“苦”字了得。
莫道男儿无眼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嚎嚎大哭不可怕,感情宣泄出来了,也就好了,最怕是就算慢慢的抽泣,就好像是把一份痛,延长了数百倍,一点一点地从中挤出来,钝刀子割肉,刀刀都痛在心头。
这种惨状,莫说是周围的士兵们不敢看,就是靖龙都想来阻止了,可好在出于对双方的信任,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男人,本就是在风吹雨打之中成长的,深知这一点的他,只是默默地挥了挥手,让周围的士兵们围过来,挡住了这边的情况,然后扶着剑,大踏步地走向了对面已经等得焦急的婆罗纳族人。
虽说这种时候哪儿能让手下人看主上丢脸的样子,但是事急从权,总不能让那帮外族人看笑话吧。
陆议等了片刻,眼看时机成熟,用语重心长的语气嘱咐道“王爷,请您切莫让苍公子失望啊”
顾玄当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怎么能不让二哥失望呢,那自然就是成长为一位足以接替他的帝王,这样才能让二哥放心。
可怎样才能算是成为足以接替顾苍的王呢
最起码,面对现在这种两难的抉择,他要知道该怎么选,哪怕是要违背自己的本心,也要做出那一个艰难的决定。
要成为真正的王,不是让人放弃心中的坚守,忘恩负义,为了利益而不顾一切,那只能成为商人与政客罢了。
真正要成为一个足以领导苍生的王,最关键的,是要学会顾全大局
以顾玄的聪慧,他如何会不知道招安罗刹族的意义。
从古至今,因为无人注意这块偏远之地,所以南地向来纷乱,未曾大一统过,更从未有国家的君主会把主意打到沙海里去,第一,因为罗刹族虽然也是人族的一员,但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异族,他们习俗与正常人族迥异,完全就是蛮子,而且语言不同,难以沟通,第二是也是他们完全没那精力去招惹人家。
可现在不一样了,南地各国,即将迎来最终的大战,无人可以幸免,无人可以脱离这个漩涡,到底是大凉以气吞山河之势一统南地作为结束,还是四方联盟尽屠大凉精锐,共分六州之地,就看这赌上双方国运的最终一战。
可作为凉国人来说,该怎么才能破坏这个针对自己这边的可恶联盟呢
关键其实就落在罗刹族的身上,一旦他们能收复整个罗刹族,就等于把这个脆弱的联盟给拦腰截断,西边的蜀国孤零零的一个,因为消息不通,投鼠忌器,必然不敢妄动,卫晋两国倒是可以不管不顾地发兵,但因为旁边沙海的战略纵深,他们必须要考虑自己后方起火的问题,若是顾玄到时候借道沙海,千里奔袭,绕到后方,直捣黄龙,整个卫国会直接崩溃,祁连山防线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所以今天会盟的意义,不可谓不大。
这就是所谓的“大局”,你顾玄今天当然可以选择不管不顾地去报恩,留住自己心中的底线,把这些有的没的全部都留到以后去考虑,你甚至可以说人要慢慢地成长,在那之前还是可以选择坚持底线,可问题是谁会等你
大家都在与时间赛跑,谁会停下来等你想通
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夜知槐让自己参与夺嫡的请求,因为以前的他,根本就不需要,二哥对他这么好,简直视之为亲兄弟,那他只要安分守己,便足以为生了,可若是二哥突然死了,自己又没那本事去争,到时候皇位不管落到老三还是老四的手中,到时候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
这两个可都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到时候远在永乐宫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先前的他,或许还可以继续坚持自己的选择,去救下韩如英,可现在呢
他还能做出这种选择吗
尤其是在得知了顾苍即将命不久矣的消息之后,他还能吗
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