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沧海纪 > 第四十章 月难圆

第四十章 月难圆

    居于高台之上,唯有靠着数十道石阶才能登临到这座四面无墙的偏殿里,当朝太宰陈靖与楚阳公薛弼两人相对而坐,面前只摆着一张小方几,一套普通的茶具,除此之外,整个殿内别无他物。

    楚阳公薛弼凝视着陈靖,沉声问道“那你想好了么应该如何对待此人毕竟你如今可是太宰啊。”

    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因为陈靖现在一人之言,就可以代表整个晋国上下的意见,毕竟朝堂之上,已经没人再敢公然反对他,所以薛弼希望他能够慎重对待此事。

    陈靖亲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也不看对面,嘴上答非所问地道“这人乃是端木朔风手下的说客。”

    楚阳公闻言,反应了一下,这才满脸惊讶地道“竟然是那位端木太子的手下。”

    说完,他又一脸遗憾地感叹着“可惜了,这种麒麟子,非我晋国皇族。”

    陈靖再度为两人添上新茶之后,这才开口道“若是,我也就不必做出这种事了。”

    楚阳公抬头看向他,终于是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问道“看来你早就做出了决定,要答应联盟了”

    陈靖放下茶壶,扬起头来,眼中精光四射,锋芒毕露地轻喝道“为何不答应”

    “晋不攻凉,凉必伐晋”陈靖猛地一甩袖子,毫不顾忌地大声道,“凉国的北上之心,人尽皆知,所谓和亲,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就算凉国肯答应和亲,凉军的铁蹄也不会因此停下,顾家一统南地的心,无人可以将其熄灭”

    楚阳公的精神一震,刚想辩驳两句道“可是”

    他想问对方,守住晋国现在的基业已是不易了,难道你还要主动攻凉不成这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

    然而他一句话还未说完,陈靖便毫不客气地开口打断道“可是什么上官鸣是个瞎子,但是跟凉军作战多年的您,难道还看不出凉国的决心吗可以一统南地,他们又凭什么要跟咱们和平相处”

    “在森林里,老虎难道会和兔子和亲吗”陈靖继续朗声道,“这场仗,我晋国根本避无可避,联卫抗凉,乃是大势所趋”

    被这么一个甚至从未去过军中的年轻人如此教训,年轻时候也是一员悍将的楚阳公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当下便冷哼道“哼,我们依仗天险,凉国也未必攻的进来,当年若非如此,凉国人也不至于撤兵”

    陈靖一听,马上冷笑着反驳道“呵呵,天险就算是依仗天险,凉国拿一百人的命换我晋国三十人又如何用一百万精兵的命换我晋国三十万精兵又如何凉国坐拥六州之地,一百万条人命填在晋国里了,十年之后又是一百万人卷土重来,到时候的晋国呢十年后我们还能再弄出三十万精兵么”

    陈靖所言,即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凉国的国土广袤,以整整六州之地的资源打你这两州之地,就算是以多换少,凉国都是不亏的,因为他们的资源和人员都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各地补充上来,但是晋国呢,晋国可以吗哪怕晋国这两州之地再怎么富庶,难道能比得上凉国六州的资源么

    就算是以伤换伤,晋国都换不起。

    凉国光是靠着这种笨办法耗,那都能轻易地耗死晋国,更别说凉国边军本身战力就不俗,摆开阵势正面冲锋,那根本就是毫无胜算的。

    楚阳公闻言,仍旧出言辩驳道“就算你所言非虚,但是这般损耗,其国内必然怨声载道,届时民怨四起,凉国难道就能耗得住只怕不用我们动手,他们内部就崩溃了。”

    人一旦死的多了,自然就会有其他的声音冒出来了,尤其晋国乃是防守的一方,士兵们那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家人,为了生存而战,就算是战死,百姓们也只会为他们建碑立传,四处传唱他们的无畏与英勇,而且年轻人会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地继续填上去,因为他们知道,不打,就必然亡国,可凉国身为主动出击的一方,人一旦死多了,百姓们自然就会发对,这是人心使然。

    因为他们本可以不打这个仗的,国内明明一片太平,凭什么要打

    就算是攻城略地,百姓也分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拿将士们的性命去换取帝王的功绩,以及官员们晋升的资本,他们又凭什么愿意,简单一句话,打无意义的仗对老百姓没好处,他们肯定不会支持,不要说他们目光长远不长远,他们光是好好活着就已经够努力了,又凭什么对他们苛求更多呢

    陈靖点了点头,面色严肃道“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您又拿什么来保证,我们的三十万精兵,就一定能拼掉凉国的百万精兵呢难道我们要等凉国这边休养生息好了,步步为营,棋子全部布好了之后再出手么我又岂能把晋国数百年的国运,赌在这上面更何况不管我们和卫国哪一国被破,凉国在南地都将再无敌手,唇亡齿寒的简单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一旦卫国被破,晋国就会随之成了大洋之上的孤岛,就算是依仗地利,也迟早要被海浪所吞没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楚阳公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身为老一辈的晋国人,仍然气愤当年卫国趁火打劫之事而已。

    楚阳公板着脸,双手抱胸,沉声道“要合作可以,先让卫国吐出那三郡之地再说吧。”

    陈靖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三郡之地太小了,就算给了他们又如何我要的,是我们曾经丢掉的两州之地”

    心中的猜想成真,楚阳公顿时大惊失色地道“难道你还真的要主动出击,进攻凉国”

    无怪他如此惊讶,实在是因为当年那一战,把他给彻底地打怕了,凉国骑兵,纵横开阖,横行无忌,在南地可以说是天下无敌,若只是依仗天险,守望相助,他倒是可以同意,但是若说要主动出击,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当年一战,如果晋国未曾败得那么惨,百万精锐到现在哪怕还剩下一半,他都不至于如此的恐惧,当年一战,晋国是真的元气大伤,伤到了根子,到现在都还没彻底地缓过来,这时候再跟养精蓄锐二十多年的凉国人硬来,在他看来,实在是送死。

    他甚至想直言对方根本就没去过军中,没读过兵法,完全就不懂带兵打仗的事情,便不要在这种方面大放厥词了,要知道你现在一意孤行,最后的结果可是要害得数十万晋国儿郎惨死啊

    却不想,陈靖的眼中熠熠生辉,朗声道“这可不光是我,卫国的那位端木太子,也是如此想的。”

    端木朔风当然是这么想的,他要做的事情,可不是简单守住老祖宗的这一亩三分地,当个守成的皇上,他要做的事,是凉国也想做的,那就是坐上南地之主,整顿兵马,进军中庭

    楚阳公冷声轻喝道“哼,少年意气,不知所云,这件事我反对”

    陈靖神色平静地道“您反对也没有用,您忘了,我现在是太宰,一言既出,百官俯首”

    “你”

    楚阳公满脸怒色,他甚至在这一瞬间都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曾经帮助对方的事情了。

    陈靖眼看对方眼中怒火直冒,赶紧继续劝说道“楚阳公,我陈靖能活几年他端木朔风又能活几年我怎么敢去赌,我们的下一代人,仍然能跟我们现在一样守望相助我又怎么能保证,后世不会再出一个上官鸣,不再出一个蔡京,彻底地败光老祖宗剩下的家财呢”

    他这是心里话,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培养出一个接班人也没有用,一旦他来日还权给上官家,自己的门生弟子是必然要被清算的。

    没有一个皇帝能忍受手下的大臣骑到自己的头上来,甚至他还杀了自己的父亲。

    “不管是凉国,还是卫国,他们都有一颗争雄南地的霸者之心,因为唯有一统南地,才有进军中庭的资本,因为中庭的每一个诸侯,都有整个南地这般大的势力,他们为了理想,是不会停下脚步的,我晋国现在已经退无可退了,唯有火中取栗,才可保全基业啊”

    这一次,楚阳公终于是沉默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

    卫国,凉国,都像是年轻的小伙子,精力旺盛,而且敢打敢拼,可以为了心中的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可晋国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全身都是伤病,已经没能力再参与到年轻人的游戏里了,他们要做的,只是尽量地苟延残喘罢了。

    他们就好像是航行在海上的一艘大船,现在船底破了一个大洞,修补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现在是该眼睁睁地看着船被水淹没,享受着这最后的时间,还是应该选择放手一搏,努力划到彼岸去,可若是等着船沉,他们还可以多活一会儿,但是用力划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最后到达了彼岸,那自然皆大欢喜,但更大的可能是船比之前沉的还快,该怎么选

    半晌,楚阳公才抬起头来,声音低沉得如大钟嗡鸣“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吴珩,并不老实”

    吴珩在京城做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可这是阳谋,他们也无能为力,吴珩利用的是陈靖自己埋下的因,除非陈靖自己亲手解决掉这段因果,不然来日就必然会结成果。

    陈靖笑了笑,目视前方,神色坦然地道“我当然知道,正如我之前所言,他们都是想一统南地的人,凉国若灭,这下一刀,自然就要落在我晋国的头上,挑动内乱把我给杀了,换做是我,也会这般做的。”

    楚阳公深深地凝视着他,手上紧紧地握着茶杯,浑身颤抖,几乎情难自己。

    眼前的,是一个主动往死路上走的年轻人,只为了给家国博那一线生机。

    同样的事,他薛弼自认做不到如此坦然,因为他有最基础的私欲,那并不可耻,可面对陈靖这样的人之时,他却从心底里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到了愧疚,因为这种事,本该由他们这些老人来做的。

    楚阳公看向远处的金銮殿,屋顶上方的脊梁处,上面琉璃釉面的十个仙人走兽,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由衷地道“我只恨自己,既劝不动你,也劝不动自己,若是你能将上官家取而代之,那该有多好啊”

    陈靖听了,只是埋头喝茶,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