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完了地面污物累积得起码有半指厚,几乎都下不去脚的两层底仓,又依次喂完了这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奴隶,顺带着将一路上的楼梯都给清洁好了,最后在底下吃了一顿绝对算不上好的晚餐,也就是一条齁得让人反胃的咸鱼干配上一碗白面糊糊汤罢了,弄完了这一切,当顾玄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的时候,这才发现夜幕都已经降临了。
海上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大太阳晒着,哪怕是光膀子都行,但晚上这海风一吹,那就是冰冷刺骨了,虽然身体已经基本恢复的顾玄其实并不在意这么一点寒暑交替,可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还是一边搓着光溜溜的手臂,一边赶紧回去底下拿了一件乾坤商会给底下水手们配发的双层夹袄披着。
虽然上头其实并不禁止底下的水手们在晚上来甲板上望风,但因为夜里的海风实在是冻人,再加上大家白天事情多,忙活了一天,其实都很累了,第二天起的又早,需要抓紧时间赶紧休息,所以晚上的甲板上基本是没有人的,就算是轮守的,也都是躲在相对温暖一些的温室里,通过一层较为透亮的琉璃往外观察。
这样其实也好。
顾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船尾,背靠在结实的铁质栏杆上,双肘撑在上面,安静地仰望着头顶浩瀚的夜空。
点点滴滴,错落无序,咋一看好似毫无规律,但仔细看却似乎又藏着种种神秘图案的繁星,距离人间其实很遥远,却又是这世上最为美妙的宝藏,一不留神,便会陷进去。
无垠的星空,总是引人遐想,那无尽的,值得人穷尽毕生之力去探索的未知世界,古往今来,不知已经吸引了多少先贤前赴后继地奔赴其中,喜欢它的,又岂止你我呢
“唉。”
顾玄突然低下了头,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星空再美,只可惜,他终究还是人间之人,心心念念的,都是人间事,譬如这时候京城的局势究竟变得如何了,少了他,大凉到底会不会乱,少了这个主心骨,那些人又会怎么样。
答案是不知道,在未曾亲眼见到事实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
只是明知道情况大概率在慢慢地变糟,并且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可却不得不站在棋盘外面等待落子的时候,才是最煎熬的时刻,他此刻真的真的很想回到大凉,凭自己的双手去挽回一切,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在海上随波逐流,未来的回归之日,依旧遥遥无期。
父皇,皇后娘娘,母亲,陆先生,姬耀灵,马铭泽,马二虎,摩罗贝提,老霍,这么多自己身边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他们原本安稳的命运,都因为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想到这,他的心都情不自禁地揪了起来,整个人扒住了栏杆,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曾经的他,是那么的天真,满心以为自己只用待在二哥的身后默默做事就好了,人生路上的很多事不必违背自己的本心去做,可当他走出了京城,成为了一方权贵,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绕着他打转,他的一个决定,可以影响越来越多人的命运之后,他这才终于慢慢地明白了,什么叫做责任。
他在经历了很多事之后,也终于明白了,有时候可能必须得降低自己的底线,这样才能让自己身边的人过得更好,哪怕是再艰难的决定,他也必须要做,他常常在思考,或许世界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绝对的正义,而是一个懂得取舍,敢于做出大家内心之中无比希望,却说不出口的决定,同时又不怕背负骂名的王。
但其实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真正地清楚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王,那就是为了维护自己属下的臣民,敢于不惜一切代价,与敌人斗争,与自我斗争,与一切斗争的人。
细想一下,如果他当初敢于以雷霆之势夺回天罗地网,再将几位野心勃勃的兄弟们手下的势力彻底革除,而非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去慢慢与之竞争,寄希望于他们主动放弃,那这一切应该都不会发生吧。
他是很自责的,尤其是在午夜梦回之时,看到了那些为自己牺牲之人的面孔,甚至一度愧疚得想要就此放弃,在这片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大海上安心当一个普通的水手,抛弃掉过去的一切,忘掉那些过去的痛苦,放下责任,就此沉沦。
但那可不行,因为他是顾玄,在他的身上,已经承担了太多人的希望了,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够安心放弃一切呢
为别人而活,终究是一件很累的事,但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吧,逃不掉。
他翻过身,趴在结实的栏杆上,低下头,看着底下黑色的潮水起起伏伏,带动得整艘船都随着浪头上上下下。不得不说,他或许的确是一个天生便注定不平凡的人,哪怕这是第一次到海上,可他依然立马便适应了迥异于陆地上的生活,从不晕船,并且在船上比那些待了好些年的老水手都更加稳当。
他呼吸着冰冷的海风,在心中喃喃自语道,希望一切顺利吧,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又借着乾坤商会的船再回来,不管怎么样,只要回到了西大陆,那一切都好办了。
“在想什么呢”
正在顾玄低着头,默默沉思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将浓密的胡子编成了一条条可爱小辫儿的矮小身影,从船头那边,朝着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皎洁的月光下,顾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惊呼道:“老。。。。。。”
可只是转瞬间,他便已经醒转了过来,赶紧改口喊道:“冬叔,您怎么来啦。”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确是看到了老霍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样子,兴许这只是因为太过思念对方而产生了幻觉,也兴许只是因为两人长得的确是有几分相似的缘故,尤其是性格上,更是有很多想通点。
被称作冬叔的地族人立马轻哼了一声,挤兑道:“我才不老呢,臭小子,白天一个一个叔叫的倒是好听,原来在心里一直嫌我老呢。”
顾玄见状,赶紧上前赔笑道:“我哪儿敢嫌弃您呀冬叔,对不对,怎么,您也睡不着跑来吹吹风”
冬叔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摩擦着脑袋,慢腾腾地说道:“哎,大半夜的想喝酒,但是又没人愿意陪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只好出来散散步,看看星星,看看月亮了。”
顾玄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意思,当即说道:“那不如让我陪您喝两杯”
且不说冬叔这人的性子的确对胃口,而且与之结交一番所产生的隐性好处实在是太多,再加上顾玄此刻的确也想喝点酒,既能够驱散夜里沾染的寒气,也能聊以排解心中的苦闷。
冬叔马上伸出了手,看着像是想拍什么东西,可立刻又脸色讪讪地收了回去,语气有些尴尬地道:“哎,好,好小子,那走吧,赶紧的,跟我进去。”
作为船上的大副,仅次于船长的存在,冬叔自然有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单独房间,而且地方还不小,哪怕是在船上,却半点不逊色陆地上的豪华宅邸,前后三进,最里面乃是他老人家最稀罕的酒库,中间则是他睡觉的地方,铺着兽皮软垫,最是舒服,而在最前面,则是平时用来待客的地方,里面的装饰也全是按照地族人的喜好来,粗犷,大气,充满了一种豪迈与原始的气息。
顾玄跟着对方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屋子,冬叔转身合上了门,然后非常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阿宝,你先坐,我进去搬酒。”
顾玄也不客气,当即答应了一声,找了一个矮小的石凳,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然后左右看了一眼之后,开始用桌上放好的瓶瓶罐罐调制老霍曾经教给他的,一种地族人最喜欢用来待客的辛辣酱料,然后又找到了挂在墙壁上的熏肉,俯身抓过,放在了桌子中间。
做完了这一切,等了没多久,边见冬叔一手提着两个酒坛子,从里屋四平八稳地走了过来,一看桌上的碟子,顿时笑道:“阿宝,你果然很了解我们,其实听你的口音,我早就猜到了,教你说东大陆语的人,肯定是我们地族人,而且我应该认识他。”
顾玄对此丝毫没有隐瞒的想法,相反,这本来就是他故意显露的手艺,故而马上大大方方地承认道:“都瞒不过冬叔您,阿宝之前在西大陆的时候,最好的一个朋友就是地族人,也是他教会了我说东大陆的话,口音自然也是跟他学的。”
冬叔伸出手,踩在凳子上,将四坛地族最传统的烈酒放到了桌上,然后迫不及待地用手中的一把尖刀从桌上的一大块熏肉上细细地切了一块,手一抖,薄如蝉翼的肉片被其手上的巧劲卷起,在刀尖上裹成了一团。
他在肉卷上裹上了顾玄为其亲自调制的,一种味道辛辣,样子黄黄绿绿的酱料,大胆地放入口中,一边认真地咀嚼,一边问道:“地族人在西大陆定居的可不算多啊,他也是真的厌倦了在东大陆的生活吧。”
虽然这艘运奴隶的货船当时在大凉京城就只停了一个晚上,卸完货,补给完毕之后就马上启程前往东大陆,但其实冬叔和在京城的老霍之间,是有交集的,曾经老霍提过一个在船上的朋友,就是冬叔。
顾玄丝毫没有惊讶,在他看来,两人必然是有联系的,也定然是因为冬叔早就猜到了,所以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力排众议,留下了自己一条命,并且这时候专程来邀请自己一个人过来喝酒。
“船队离开西大陆之前,最后停靠的那个地方,叫做凉国,想必您也猜出来了,我就是凉国人,和他也是在凉国认识的,他在咱们大凉京城有一间酒楼,专门卖地族的美酒。”
冬叔咧咧嘴,问道:“咱们地族的酒,你们也喜欢我还一直以为是那老小子在吹牛呢。”
顾玄赶紧摆了摆手,丝毫没有想过要奉承对方,而是坦白道:“酒味太烈,味道也有些古怪,一般人是喝不来的。”
然后他又立马伸出手,一下子拍开了酒坛的封口,为自己和冬叔分别倒上一碗酒,一脸迷醉之色地说道:“但我可是最喜欢地族的烈酒了。”
冬叔见状,马上一拍大腿,豪爽地笑道:“好小子,看来今天咱们必须得好好地喝上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