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在正门外的石屏风处,那一整排用青石铸就的拴马桩前停靠的马车上的一系列家徽堆积起来,都可以当大半个卫国的谢家宅邸中,头顶晨光熹微,天边不过蒙蒙亮,空气里还带有一缕夜里的寒气和潮湿的味道,枝头处,已经有清脆的鸟鸣声响起,宣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专门用作日常待客,也算是临时朝会议事的大厅中,各方势力一起推举出来的,既是在朝堂上面的,也是在这次会议里作为代言人的各位大人物们整整一夜未眠,此刻都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谁也没有说话,毕竟都是些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老人家了,每隔上一段时间,还必须要饮用一些谢家仆人送上来的补药提神醒脑,弥补熬夜所损耗的元气。
“噔噔瞪”
静悄悄的,只闻鸟鸣,不见人声的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非常细碎的脚步声,尽管来人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但在这种落针可闻的环境下,还是显得极为明显,而屋中本就只是在默默地养神,并未真正睡着的众人,几乎是一瞬间就全部睁开了眼睛,然后一齐扭头,望向了门外,看着那个正在向他们走来的人。
张伟将双手拢袖,深深地埋着脑袋,弯着腰,慢慢地往里走,那谦卑恭敬的样子,跟他当年初进宫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不得不说,里面这些人合在一起给他带来的压力,比之先前那位年轻王爷给他的,都还要大上许多。
这倒不是说顾玄不如他们,而是因为第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是自古便有的规矩,更别说这是对方主动要求的一场谈判,只要他不乱说话,对方就不可能拿他怎么样,再加上他对顾玄完全不熟悉,可他却知道里面的这些人,那都是卫国真正的实权派,大人物,这些人哪个不是从千军万马死人堆里中杀出来的猛人,论到玩手段心机的本事,就连自己这个宫中近侍,耳濡目染地学了这么多年,可在他们这帮人的面前,也都只能算是孙子辈的小孩子,不值一提。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口的门槛外面,甚至都不敢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跨进去,因为他明白,这里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他先是深深一个鞠躬,拱手先朝着里面坐着的诸位大人十分谦恭地行礼道:“小人见过大司徒,见过诸位大人。。。。。。”
一席问候的话都还未说完,坐在左手边第二个位置的大司徒谢实便忍不住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道:“张公公就别浪费时间了,赶紧进来吧,我们等了一夜,也都累了,你且直接将你此行的见闻一一道来便是。”
“谨遵大司徒之命”
谢实发话了,他张伟一个宫里的太监哪儿还敢说其他的,赶紧又是一躬身,然后快步跨过了门槛,来到了屋里,在清了清嗓子后,便开口将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地全部讲了一遍,从他怎么到的对方营地里,中间说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后面怎么离开,怎么又回来的,除了派遣心腹去往安乐坊传讯的事他没说,其他的都大概讲了一遍,中间也不怕拖沓,反倒是唯恐没有全部说到。
这本也没什么太多需要隐瞒的嘛,再者说他相信,这帮人只会怪自己没说全,绝不会嫌弃自己说太久的,他们都是些沉得住气的人,很擅长倾听。
他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便闭上了嘴,低着脑袋,端着手,安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等待着,半晌过后,才终于有人幽幽地开口道:“你不该去看他们的。”
对方这里所说的“他们”,那自然指的就是那些二世祖俘虏们。
以张伟这种常年在宫里做事的人的敏感性,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便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当时根本就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兹事体大,为免回来被问责,得先确认一下这些二世祖们的安危情况,所以才去的,可现在想来,他跟那些二世祖们之间的谈话因为没有刻意掩盖,外面的人肯定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等于是直接给对方暴露了自己这边的想法与底线,而这在谈判之中,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想到这,已经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的张伟,正要赶紧跪下,向屋里的人叩头谢罪,却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有人主动帮他开脱道:“既然在这种时候都敢主动派人去接触,那我们的意思还用猜么,那什么河东郡王就算再年轻,除非是个真傻子,不然怎么会想不到呢”
这话说的也在理,毕竟如果真的不想救,那肯定理都不会理对方私下谈判的提议,甚至说如果端木朔风还在,他们为表忠心的话,那指不定还要主动挑衅,逼着顾玄去杀俘虏才对,既然他们肯接受这个提议,派人去接触对方,那说明他们就是想救那些俘虏的。
这也没办法,毕竟这几千人背后的牵扯实在太大,他们这些人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影响力大到可以轻易地决定数万人的性命,那背后就肯定不是虚无的,他们的后面,都站着各大势力,利益网络盘根错节,那些人如果不愿意看到自家人死,他们就必须去想办法。
再者说,为什么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第一是你姓谢的调的人,第二就是咱们卫国第一世家尉迟家的人打了败仗,那些人才会成了俘虏,你们俩的错总不至于让我们来承担后果吧,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谢实这个代表了朝廷意志的暂代大司徒,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主动站了出来,说要派人过去接触谈判,而他们也马上就同意了,这本就是他欠这些人的。
“张公公,你刚才说。。。。。。”有人突然开口,又稍稍地顿了一下之后,这才接着道,“前线战事不利”
他改了张伟先前的话,没说是败了,而是说战事不利,这样是留了一线,其实就只是为了防止那一点可能性而已,他们能走到今天,靠得最多的,其实还是“谨慎”这两个字,可以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万事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他们就不会轻易开口,就算开口,也会尽量说得很含糊。
张伟明白其中的门道,却不敢直接承认是自己说的,也是怕后面再出什么问题,所以他只能解释道:“哎,小人听公子们是这样说的,具体情况如何,小人也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人疑惑道:“那倒是有些奇怪了,按照你的说法,除了那位河东郡王和一个谋士打扮的男人以外,其他的,都是西边大漠里的那些,嗯,那些异族人,对吧”
张伟赶紧一拱手,弯着腰,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对方的营地很大,手下的人肯定不少,可小人就只看见了很少的一部分人,而且因为是在夜里,也看不大清楚,小的也不敢确定其他人都是那些异族人。”
对话进行到这,短时间内,便没有人再开口了,因为此刻的所有人都在安静地消化着这个讯息,暂时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在场的那都是人精,虽然老了,可脑子要比年轻人的都好使多了,只要稍微提一下,其他人自然就会明白他的意思,要说场中唯一有一个不懂的人,那也就是他张伟自己而已。
过了一阵子之后,才终于有人开口了,他用的是一种反问的语气,道:“能不救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表明了各自的立场之后,却又有人说道:“假如陛下。。。。。。”
跟聪明人聊天的好处就是话不用说完,也不必费劲去解释什么,具体什么情况,你是什么意思,人家一听就明白,可若是蠢人在这其中,那自然听得是云遮雾罩的,什么也不懂。
第一个人的意思是,救人肯定是要救的,毕竟这么多人,牵扯实在是太广了,第二个人的意思是,现在他们也不清楚前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果端木朔风回来了呢,那他们这算什么,私通外敌,还是卖国换命
尤其是那帮透露了前线兵败这个重要消息的二世祖们,他们作为这些人的长辈,比谁都更清楚这帮人到底是些什么货色,这些话他们不会信的,最起码不会全信,尤其是从张伟这里得知,对方手下都是些罗刹族,连人族士兵都没有的时候,这就显得更为可疑了。
有人立即提议道:“不如先拖一下既然我们都有各自的目的,就先拖一下吧,看看那位小王爷会不会选择妥协。”
有人摇着头,叹息道:“哎,怎么拖他只想入城,其他的什么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有人看向其余诸人,沉声道:“可如果他杀了人,那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挽回,到时候我们宁可死战都不可能开门,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杀人的,只要我们一直表现出愿意谈判的态度,就可以保证他们的平安。”
有人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建议道,“那我看不如这样,让他先送还我们一部分人作为诚意,而我们则可以给他提供一部分粮草,不然他手下的这些人该吃些什么”
虽然这个办法也会落人口舌,在事后成为一个把柄,但的确暂时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所以众人,包括谢实也一致点头道:“说的有理,再派人去探探他的口风也好。”
外面这么些人,每天要吃的东西都不少,要说去劫掠为生也不容易,毕竟卫国这边早早地就坚壁清野了,但京城各大家族都还留有一份储粮,这些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就连端木朔风都不可能主动来动他们这最后的底线。
拿出粮草,先去换一部分人回来,也不怕他不答应,毕竟在他们看来,对方年纪也不大,哪怕有谋士在一旁出谋划策,也未必就能沉得住气。
士兵饿了要吃饭,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时间一久,他拖不起,就必定要选择妥协。
而一旦他真的忍不住杀了俘虏,那便是彻底地激怒了这些世家豪阀,反倒是少了一份牵挂,能专心跟你玩下去,反正粮食够多,跟你耗上几年都耗得起,这个道理,他们认为对方是懂的,所以只要他们不摆出不想谈判的态度,对方就会被逼着留着这些二世祖们。
谈判嘛,本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事,哪儿能这么快出结果,双方都要慢慢地摸索出对方的底线,什么时候该让步,什么时候该进一步,都是要看后续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