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命运不把握在自己手里,那么一切生活都是无用功。”焦书音用这句话作为了焦家故事的开头。
焦书音依稀还记得她三四岁时的一些片段,那时候的焦家还能算得上是幸福的,那会儿焦母还怀着二弟焦书寰,她趴在焦母圆滚滚的肚子上,一边喊着“要弟弟”一边听里面有没有动静,焦母便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她,出门工作的焦父回到家中,拎着一份用白色透明塑料袋热乎乎的热豆花,抱起她用胡子扎她,焦书音哈哈大笑着去抢那份豆花,一家人无忧无虑得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
年轻时候的焦父还是很能干的,他身上显著地带着那个时代长大的男人的特点,什么都擅长,什么都不在话下,他读到初一就已经辍学出去打工,水,电,木工,室内装修,水泥工,建筑,什么铲车叉车一上手就会,他走遍了很多城市,打了很多的工,在焦书音幼年的印象里,焦父一直是一个非常伟岸的形象,只是焦父一则学历低,二则没什么大的志向,前者对那个时代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后者却往往决定了一个人能够走多远,焦父在二十六岁“高龄”的时候回老家和焦母结婚,然后生下焦书音,因为焦爷爷和焦奶奶嫌弃她是个女孩,打算将她丢河里随着河流冲走,随便任人捡走,让焦母再生一个,当时的焦父焦母对第一个孩子相当看重,自然不肯,于是在焦书音年仅六个月的时候,焦父带着母女俩再一次离开凌霄镇,出门去继续打工赚钱。
因为拖家带口的,这一次出门明显要辛苦多了,焦父带着她们一路辗转,四处有工作就去做,走遍了大半个省城后才因为焦母的再度怀孕而挑了个地方租房子暂时定居,这一住就是住到焦书音七岁,那几年大概是他们这个家庭最为平静的几年了。
在这几年里,二弟焦书寰和三妹焦书媛陆续出生,其实小时候焦书音特别不喜欢他们的,因为焦书寰是唯一的男丁,自然比较受看重,而焦书媛最小,焦父和焦母都宠她,焦书音基本上不是长期被忽视就是因为没照顾好他们俩而被骂,有一段时间年幼的焦书音甚至在想如果她是独生子女就好了,只是长大之后渐渐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大概是东方人都对落叶归根这种事比较看重,其实按照焦父当时的收入,他们完全可以在那个县城里拼搏几年然后买房买车了,但是焦父还是坚持带着全家的存款回了凌霄镇,因为当时的红木客栈还是焦爷爷和焦奶奶管着,焦父排行第二,一直被他父母无理由地厌弃着,大哥和三弟都比他受宠,所以他们能够呆在客栈里帮忙,焦父却要带着他的小家庭耕田养鸡种菜,但也因为他出门打工存了不少钱,所以在红木客栈后面起了一栋小房子,买了彩电家具,还准备自己开个店,算得上是凌霄镇上比较有出息的人了。
焦书音也因为家庭的安定而开始上学前班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应该会像是凌霄镇的大部分小孩一样,随便读读书,初中就辍学出门打工,十八九岁回来结婚生娃,等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孩子都满地爬了,但是偏偏在他们回到凌霄镇不到一年的时候,焦父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足足瘫痪了半年,也因此而彻底改写了她家的命运。
所谓墙倒众人推,人穷被人欺,原本风光的焦父一下子倒了下来,剩下焦母几个孤儿寡母的,今天焦爷爷焦奶奶让她给钱让他们去打麻将,明天这个妯娌那个妯娌跑过来说要接点油,后天什么大伯小叔又来借钱,他们的这些行为让原本就因为大笔治疗费用而垮下来的焦父一家人更加捉襟见肘,焦书音记得那半年里他们家的桌子上除了炒菜的猪油之外不见任何荤腥,养的鸡鸭和生下的鸡蛋全部不是拿去卖钱就是被焦家其他人花言巧语骗走了,焦书音三姐弟饿得几乎想把桌子都吃下去,有那么两个月是饭桌上除了青菜之外就只有一碟子不能多吃的萝卜干,以至于焦书音今后十几年都不想再碰这种下菜的食物了。
他们的贫困窘迫并没有让焦爷爷一家人有所收敛,最后连那台焦书音他们三姐弟都要掐着时间看的彩色电视也被搬走了,等到焦父好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家徒四壁的房间,但是焦父是比较愚孝的人,焦爷爷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介意钱财的事情,焦父就看到自己家面黄肌瘦的妻儿们,竟然默认了
那大概是焦父和焦母第一次大规模的争吵,两个人在焦书音三姐弟面前爆发了一场大战,焦书音眼睁睁看着她爸将她妈推到地上狠狠地挥拳头,除了抱紧弟弟妹妹怕被焦父连着一起打之外,她什么都做不到。
那也是她不到八岁的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也许变强的契机大抵都是从自己无能开始的,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刻苦读书,除却课堂上简单的语文数学之外,她还每个星期都跑去镇上唯一的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抱着一本又一本的书拿着新华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学对照着了解,等到她九岁的时候,已经把图书馆里的一万多本书看下去一半了,从不出门和小伙伴们玩,也从不会跟着焦父焦母撒娇,所有小孩子都觉得她太高冷虽然他们还不知道高冷是什么意思连焦书寰和焦书媛都觉得和她呆在一起太无聊,蹦蹦哒哒地就抛下她出门了,只有同样被排斥的李应升经常会来找她玩,两个人静静地呆在狭窄陈旧的图书馆了,基本上是这里唯一的小客人了,当时青伯就是在管着那个破旧的图书馆,和他们两个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而在这一两年里,焦家里的冲突越来越激烈,焦父也不是个泥捏的,付出到了一定程度,他就开始爆发了,整个焦家都成了燃烧中的战场,随便一点摩擦都能引发巨大的爆炸,他们争吵,他们摔东西,他们相互指责相互怨恨,兄弟阋墙妯娌互怨父子反目连小孩子都彼此互相掐作一团,打不过就砸锅砸门泼煤油,威胁着要烧死对方,焦书音麻木地看着每个人如同恶鬼的面孔,几乎觉得他们已经都不是人类了,而是一群不知名的生物在抢夺着有限的资源,抢不到的时候就狠戾地将对方扑杀,贫穷,争执,堕落,欺骗,仇恨,几乎都盘踞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在那一瞬间,焦书音忍不住返身跑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跑到无人的山脚,对着大山跪拜下来,她在乞求上苍,如果没办法让这场战役平息,那就让她彻底离开这个家吧。
没错,当年焦书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这个家庭厌恶无比,她有时候觉得死亡可能是比活在这里还要更舒服。
可惜焦书音的祈祷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她也一次比一次变得更加冷漠,有时候焦父和焦母吵完架就打架,她都能淡定地抱着书坐在一旁,要是看完了书他们还没有吵完,她就带着焦书寰和焦书媛离开家去山上挖东西吃,吃完了夜深人静再回去,那一刻,家里才有可能是一片平静的,她看着漆黑的夜幕,忽然觉得再也不畏惧鬼神了。
“我也不是没有乞求过神佛的,”焦书音是如是对宜令和寒露说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眼里又带着历经沧桑后留下来的千疮百孔,“只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咬牙走的路。”
只有无休止的争吵一直维持到了焦书音高一的时候,因为焦爷爷长子的癌症去世,这场冲突才算是暂时停止,焦书音的大伯是自杀而亡的,原因就是焦爷爷觉得癌症没得治所以没必要治病了,焦家大伯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一个没忍住就喝下了农药不治身亡,焦家三子和四子很心寒,干脆卷走了一笔钱,打了一声招呼就远走高飞了,几年都没有再回来,也不和家里联系,而焦爷爷还大喊着说让他们别回来,红木客栈绝对不会有他们的一份,但是焦父作为次子留了下来承担长子的责任,焦爷爷和焦奶奶依旧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求耕田为生的焦父每个月给他们上交多少赡养费,焦父想着其他弟弟妹妹不肯给钱,那他就勒紧了裤腰带给,有时候家里实在是没钱了,焦母跟他拿钱买一包卫生巾,他们都要打一顿才能解决。
“我都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熬下来的,”焦书音不免红了眼眶,“她总说为了我们三姐弟她才没有一走了之,可是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在想,也许她离开了,我们三个人才不会常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她来说那是一种解脱,对我们来说,那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