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阳光照耀着古老的萨尔巴杜城,早起的供货商们赶着马车在古老的巷道里穿梭,主妇们忙着准备早餐,面包店前排起长龙,食物的清香和商贩的吆喝混在一起,为刚刚苏醒的城市注入活力。Δ』
平淡无奇的一天又像过往一样,以安稳的晨间协奏曲拉开序幕,唯有从军营方向传来的出操口令,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巡逻队,还有到处垂下的长条黑白红三色鹰旗和金色鸢尾花旗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居民和往来此地的人们:这座城市已经沦陷,如今城市的主人是查理曼人。
照理说,卡斯蒂利亚人对自己的家园被占领一事应该表现出悲哀与屈辱,还有怎样也掩饰不住的愤慨——就像即将落败,依旧无畏面对死亡和公牛的斗牛士——考虑到卡斯蒂利亚人的民族性,这才是他们应该有的表现。可如今……即便不是麻木冷漠,居民们也表现得过于安逸了。
不是萨尔巴杜人忘了他们的祖国,也不是他们喜欢卖国求荣,而是新总督的新政确确实实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并且还有继续改善的迹象,面对这个事实,他们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如今大多数人都恢复或者出了战前的生活水平,过去中产之家一个月吃一顿肉,如今他们的盘子里天天不缺午餐肉,有时候还有有前线都难得一见的上等熏肉和沙丁鱼罐头。战前城内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乞丐随处可见,如今前两者已然销声匿迹,后者也减少到一个可控的程度。战前……
富裕安稳的占领区顺民生活,清贫的无名爱国志士——面对这道选择题,难以抉择的萨尔巴杜人选择不去思考它。日子还得继续过,查理曼佬还是要恨,但要不要像以前那样舍生忘死的抗争,大多数居民对此持保留意见。
说到底,对处于被支配立场的民众来说,上层支配者是什么人,怀抱怎样的主义信条其实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只要自己能够平稳地生活——如果可以,最好是富裕的生活,那么民众对支配者的替换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
“该怎么形容这种情形?人性弱点?”
“我觉得‘二律背反比较贴切,还有,别一大早在我边上喝酒吐槽。”
按压着太阳穴,瞥了一样窗外的清晨风景,罗兰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是为坐在自己肩膀上咂吧红酒的养父分身叹息,酒场无双的某人不会因为过度摄入酒精产生健康问题,仪态方面也不存在任何可以被指摘的纰漏。
令他为之苦恼的,正是其口中的“二律背反”。
没有善恶是非之分,尽情享受经济繁荣之人;
挣扎在饥饿和愤怒之中,朝着注定毁灭的结局突击之人;
哪一边都有其悖理之处,哪一边又都有其正当所在。
面对自己一手塑造出的矛盾,少年不禁感到莫名的烦躁。
诚然,他是有将这里作为实验平台,向世界、特别是亚尔夫海姆和李林展示不同种族、思想在同一框架内共存的可行性的打算,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用他所学到的知识和经验创造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与此同时,在实施新政的过程中,他也越来越被自己的良心所苛责。
罗兰始终无法忘记初次进入萨尔巴杜城时,亲眼目睹城外大量木桩和城市保卫者尸骸的震撼,也无法忘记萨尔巴杜人看向马车时的轻蔑和仇恨。
或许他是抱着善意而来,但并不能改变他是站在非正义的那一方,是闯入别人家园的侵略者,当他的新政为这座城市和居民们带来新生活的同时,也在无声无息的消弥着反抗和反抗者的立足之地。只要继续这种态势,并且进行潜移默化的教育,就连侵略的行径都能变成“进入”,接着会成为“王师的正义行动”,最终成为“促进民族融合的行为”。而那些为保卫自己的家园与尊严,不惜献出生命之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日后还将被贴上“妨碍民族融合的愚顽之辈”的标签鞭尸……
这种行为能否称得上高尚?自己的行为和撰写“王师与民同乐”、“共荣共存”的翻弄唇舌之辈又有什么区别——罗兰被这个问题给困住了。
“你做的很好。”
“呃……什么?”
你做的很好——这一点也不像李林会说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罗兰未能记下这个历史瞬间。
李林并未理会罗兰错愕的表情,他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着。
“应对一群心怀怨恨的民众,必须慎重又确实,同时还必须兼顾弹性。虽然民众并不聪明,但也绝非任何时刻都是愚蠢的。看过王冠领和前期萨尔巴杜特区的例子就会明白,要是拘泥于固定的思维而采取错误的应对的话,民众对种种不合理所积累的怒火,将会以极端的形式爆出来。”
罗兰点点头,对这一点,他无疑是赞同的。
但接下来的内容,他就难以轻言认同了。
“不管是好是坏,人们都是现实的。”
民众只会对眼前的状况做出反应,他们目前做出配合的姿态,并不是因为了解名为“罗兰”的人类而敬畏,也不是因为理解罗兰的主张,对此采取认同的态度。他们只是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满意,暂时集中精力到赚钱上,没有多余的闲暇去造反罢了。
“在统治基础尚不牢固,民众对政府的认同程度低下的状态下,只要一个微小的契机,迄今构筑起来的成果都将毁于一旦,特区将会变回原样,甚至更糟。”
“……我知道。”
沉吟了片刻,罗兰低声回答。
李林无疑是在提醒他,只不过言辞还是一如既往的尖刻。
主义、主张不过是工具,归根结底,唯有结果才重要,才值得关心。
对反抗分子和他这个特区总督来说,这一点完全一致。
因此,他们绝不会错失良机,一定会刺杀来访的夏尔王子。不过他们无需详细推演刺杀行动的细节,也不用仔细勘察现场,甚至根本不担心刺杀成功与否。只要制造出“刺杀”这个事实,查理曼人一定会认为怀柔政策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势必将重拾高压恐怖统治的老路,一切重新回到原先的轨道。
到那时,查理曼的信用彻底破产,即便再采取怀柔政策,也只会被占领区居民视为再度施展欺诈手段。
对这种低投入高回报的良机,抵抗分子没理由会错过。
然而所谓危机,即是危险,同时也蕴藏着机会——将一切抵抗力量从地表一扫而空的机会。
“局势虽然对反抗者不利,但还没到真正绝望的程度,充其量不过是比较糟糕,只要实施刺杀,他们就能扳回一城。正好,你也可以让计划进入第二阶段了。”
第二阶段。当计划进展到这一部分时,反抗者们才真的看不见任何希望。
罗兰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这个计划是由他提出的,但李林参与了制定过程,并提出了重要的修正意见。这也就意味着这个计划极其完美,同时也无比险恶——将那些可能成为查理曼的麻烦、卡斯蒂利亚的英雄的人变成人民公敌。
这真是极具颠覆性的计划,同时也足够险恶。
那些注定会成为牺牲品的人、卡斯蒂利亚人、反对查理曼的诸国都不会喜欢这个计划,事实上罗兰对此也很抗拒。但查理曼本土喜欢,占领军喜欢,财团喜欢,加上特区需要,所以这是个好计划。
事实上,促使罗兰下决心实施这个计划的,只有最后一条。
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不怎么好,在国际纵队和卡斯蒂利亚本土军队的努力下,一直大踏步前进的提坦斯在瓜达拉哈拉的堑壕前止步。战斗进行的空前残酷,很多地方都用刺刀进行最后的对话,一些驻守紧要地段的步兵甚至对骑兵起了斗牛式的不顾一切的猛攻。
很难相信后勤和兵力都很紧张的提坦斯能顺利突破得到增援加强的卡斯蒂利亚军防线,即便他们创造奇迹,成功突破,也缺乏扩大战果的余力。因此现在已经到了这场战争的转折点,从现在开始,比拼的将是政治手段。
罗兰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并且做的很好,但目前这份成绩单的说服力还不够。必须拿出更加确实、难以推翻的成果——特区的完全稳定。
现在并非犹豫不决,纠结伦理问题的时候,为了避免更多人遭受不必要的伤害,必须果断牺牲一些人。
尽管明白这不可避免,甚至从制定计划时早已明确这一结果,但他依旧对此感到抗拒。
“……让老百姓相信一群刺客‘为了让房价进一步上涨,对可能传达房地产市场调整政令的第四王子行刺,将怒火泄到爱国者和抵抗组织身上什么的……”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能成为真理。”
“什么?”
头一次听到这句名言,罗兰皱起了眉毛。
“这听上去……像是某种哲理。”
“算是一种经验吧。”
李林耸耸肩,用揶揄的口吻说着。
“当然,我们不需要制造一个真理,只不过需要煽动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怀有阴暗心理的小人,所以用不着把谎言重复一千遍。”
其实那也不全是谎言,在补偿金和和越炒越高的回迁凭证刺激下,确实有一批投机分子拒绝搬迁,以期望得到更多赔偿金和第二张回迁凭证。一些拆迁工作被迫中断,没有工作和薪水的工人正满腹怨气的望着钉子户们。而第四王子也确实即将驾临萨尔巴杜,查理曼国内也确实在讨论特区炒地皮的事情。当所有这些因素全部叠加在一起,谎言就变得真实丰满起来了。
再加上一些认为别人的处境都该和自己一样,认为“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的……小人,在这群心理阴暗者的推波助澜下,流言的可信度将进一步提高。最终,感到自身利益受到威胁的民众将会把怒火对准过去崇敬的人们。
到那时,爱国的英雄们就真的被推到人民的对立面了。没有群众基础的抵抗组织,消亡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然后看看反抗分子们,居心叵测的外国势力,还有那位被卡斯蒂利亚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狐狸先生如何接下这张牌。”
李林朝侧脸转向一旁,顺着他的目光,罗兰望向办公室一角的座钟。上面显示出此时为上午7时15分,距离夏尔王子抵达萨尔巴杜还有26小时15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