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开始,历史忽然变得破碎而凌乱起来,本来影响天下的大事件变得到处都是,这似乎就是帝国灭亡前夜的预兆,各个部件都开始了解体。
本应该春雨润如油的四月,河南的天却是黄的,刮着西北风沙的沙尘暴就像是鬼哭那样呼啸在空旷的中原,强劲的风偶尔把泥土吹拂开,露出埋藏在底下的累累白骨。
这已经是袁崇焕大军滞留在陈留县第二十七天了,去年河南就绝收,百姓多从贼,这儿补给实在是困难,他的麾下一天只能吃一顿,饮水亦是奇缺,面带菜色的军兵一大早晨就围着县城边唯一一口未干枯的水井,争抢着那点混黄色的水源。
袁崇焕是一丁点都不想屯扎在这儿,在他面前不到二十多里,就是朱仙镇,官军与闯军对决的最前沿。说是大军,他的四千余人在百万闯军与号称四十万的官军主力面前,根本太不起眼了,在百万大军对决中聊胜于无,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尤其是在朱仙镇官军身上,袁崇焕没看到一丁点的胜利希望。
“暮气冲天,云熙垂黄,乃败军之相啊!”
端着从毛珏那儿顺来的望远镜,站在毛儿岗上向东眺望,袁崇焕是忍不住长吁短叹着,不说兵力上的不足,仅仅这份士气,这仗还怎么打?
兵部指派丁启睿杨文岳督师前来,是解开封之围的,这和关外洪承畴的战场情形还不同,闯军完全是由流民拼凑成,没有那么强的机动性,那么高昂的士气,那么精密的组织,虽然此时李自成坐大,可附近的州县也是大明的,不惧怕闯军的包抄围堵,正该一鼓作气北上西进,与开封城里应外合,在城外重创闯军。
虽然没有和流民军交手的经验,可在东江这么多年,朝廷的塘报也读过不少,闯军不耐苦战,只要豁出勇气一场大战击溃他,百万大军顷刻间又得化作无数股东逃西窜,再一次为朝廷官军追着打!
可此时,官军却没有几年前官军的勇气了,屯朱仙镇已经三十四天,五省总督丁启睿没拿出任何进军的计划,平贼将军左良玉也是按兵不动,远道而来解围的官军竟然开始打起了就地防御!倒是闯军,流民几十万人在官军几里外拿着锄头漫天刨地,扬起的黄土飞天就是袁崇焕看到的云熙垂黄,这些老农民的劳动号子里,两条又宽又深的壕沟已经弧形把官军半包围在里头了。
毛珏打仗就愿意动用土木工程,袁崇焕是太知道一但这个包围圈合拢,号称四十万大军的大明官军将下场如何了!
这儿如果用《孙子兵法》中五地来形容,就是最后一种死地了!可袁崇焕心急如焚,却是没有办法!
跟着跳进去?他也没办法驱动左良玉,顶天跟着一起死,拔营而走?现在走许昌,汝州一带,向关中进发是最好的选择,还能抢在春耕最后时刻把从东江带回来,高产的土豆与玉米栽种下去,四千人就是个希望的火种。
可!皇命圣旨又像是行刑的绳子那样勒在袁崇焕脖子上,他没有毛珏那个魄力抗旨不尊,此时的三边总督标营只能以照着最错误的方法,在这儿空耗时间!
放下望远镜,袁崇焕忧心忡忡的向身边的兵部职方郎中,也算是朝廷派给他唯一的好处,当年与卢象升搭档的监军道杨廷麟问道。
“言若先生!朝廷还没有什么新的旨意传来吗?”
“回督师,未收到!”
杨廷麟也是个明白人,和袁崇焕一样,他也是急得嘴唇干裂了好几块,本来风度翩翩的才子衰老的也犹如六荀老翁那样,张望着东北方,他是忍不住重重的摇了摇头。
“哎!”
满是忧愁,袁崇焕亦是跟着深深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拧紧了拳头。
“满朝诸公啊!你们在干什么呢!”
…………
再汇聚了整个中原官军,决定命运的一战时候,朝廷是还在忙着内斗清算。
崇祯皇帝指望兵部尚书来背这个丧权辱国的锅,可问题是陈新甲愿意背这个锅吗?首辅大学士不愿意,皇帝不愿意,他自然也是不愿意!
这个锅可不是随便背的,背上去可是要身败名裂,丢官去职都是小事儿,子孙科举时候都得跟着遭殃,在接到皇帝的严厉呵斥的诏书之后,陈新甲足足闭门了两天多。
政场虽然没有沙场的刀光剑影,却也是杀人不见血,一步走错就可能人头落地,满门抄斩。
陈府书房,死寂的就像是古墓那样,唯有东南角的一盏孤灯时不时闪烁闪烁一下,半张脸阴沉在暗影下,陈新甲的脸色亦是时阴时晴,一张长脸上皱纹剧烈的抖动着,乱糟糟的胡须间,汗珠子就像小溪那样流淌在他紫色的官袍领子上,
他手里,一封黄皮奏折就像是带电那样,触的他止不住的颤抖着。
然而,足足迟疑了一个多时辰,陈新甲还是狠狠下定了决心那样,手头用力握住了那奏折,旋即歪着脑袋对着窗外喊了起来。
“陈管家!这份奏折,为老爷我上奏内阁!”
“小的遵命!”
…………
陈新甲不肯背着这责任,下一个双手颤抖的则是皇帝崇祯了,大明朝的奏折除了直接发给皇帝的密信,都要先经过内阁,有这一道,就等于先让文武百官看了个遍。
不甘心当这个替罪羊,陈新甲的奏折详详细细的为自己辩论了一遍,某年某月某日,帝言,能款则款已,某年某月某日,帝言,宜和不宜刀兵!几次他崇祯吩咐的秘密与清国议和之事,完全被陈新甲给抖落了出来!他崇祯也是赤裸裸的从幕后被逼到了台前来。
大臣将如何议论朕?史书将如何记载朕!宋徽宗?软弱无能?屈膝投降?黑暗的杀气密布了崇祯帝低下头来那阴沉的半张脸。
陈新甲是想通过辩驳,摘干净自己,他不是擅与清国议和,背后的推手全都是皇帝,让文官们对他不要死缠烂打了,可却没有思考,被强自推向台前的崇祯会是如何的怒火。
江山如何已经不在崇祯思考中了,脸上的肌肉剧烈抖动,连掩盖衰老而涂抹的吼吼粉脂都掉了一层,烛台下,皇帝的声音几乎是带着颤抖哼了出来。
“私通东掳一案,交由刑部论处!”
“老奴……老奴遵旨!”
许久没有看到皇帝如这般的愤怒的,上朝太监王承恩的声音都是激烈颤抖着的。
这次皇帝发怒,刑部是难得有了个高效率,四月末,官差忽然登门,将陈新甲逮捕,压入刑部大牢,让沸沸扬扬的东掳议和事件终于告了一段落。
这头进了监狱,陈新甲是想明白了,一面上书请罪,一面还花钱老价钱去贿赂言官,大明朝的言官这儿多么反复无常是显露了出来,收到银子后,竭力主张处死车陈新甲的兵部给事中方士亮几个立马是转变了立场,跑到了刑部侍郎徐石骐那儿求情。
徐石骐也是个明白人,知道陈新甲不死,皇帝这面子落不下,这事儿还是完结不了,所以他是坚定支持死罪,并且坚决把陈新甲的罪名立在了私通东掳,擅自议和上。
可是看了刑部的上奏之后,崇祯还是觉得面子挂不住,这等于让陈新甲强背这个锅,就算他死了,提到陈新甲,文臣们还是会想到自己才是这个背后主使者!暴怒之下,他又是强令兵部改了罪名,指责陈新甲作为兵部尚书期间,指挥不当,导致关宁锦沦陷,七十二座中原城池落入李自成手中,七位藩王受到戮辱。
天可怜见,督促洪承畴进兵的,还是崇祯皇帝自己,至于李自成坐大,也是崇祯与杨嗣昌强留陕军秦兵屯卫中原,就算是没为议和背锅,陈新甲还是为另一些事情背锅,彻底判处了死刑,斩立决!
五月初十,在这位兵部大人嚎啕中,他是被押出了刑部大牢,直奔菜市口,那天,刑部门口聚拢了不少官员,大家都是目送着,却是沉默无语,一样不发。
这一系列的政治动作,以及皇帝灭口那样的杀心让大家伙看明白了,到底是谁要议和,也是更让皇帝与群臣的关系,拉远了一层!
就算陈新甲这为官算得上不懂事,先是泄秘,然后又不能抗事!可他毕竟是崇祯皇帝的近臣,为皇帝办的这样肮脏事儿,可到头来出了事儿,皇帝非但不保全,反而还落井下石向下狠狠地推了一把。
日后谁还死忠于他?
囚车轱辘轱辘的向前推着,道路两边,京师的老百姓可不知道这么多弯弯道道,他们是只知道跟着起哄,成堆的菜叶子垃圾劈头盖脸的往囚车上砸着,蹲下车里头,陈新甲自己也是万念俱灰的抱着腿坐着,机关算尽太聪明,最后还是丢了脑袋。
可看到那菜市口阴森的刑场时候,这位兵部尚书忽然是满带嘲笑的冷哼了一声。
没有比他更了解大明朝如今的虚实!估计随着他身首异处,估计议和之政也是彻底烟消云散,历史上,就是因为崇祯出尔反尔,愤怒的皇太极发动了第五次清军入塞战争,让本来雪上加霜的大明土崩瓦解,似乎隐约看到了大明的未来,陈新甲噙着冷笑戴着枷锁上了邢台。
然而这个时空,毕竟多了毛珏这个变数眼看着大刀片子就要砍下来时候,街道上,忽然一骑缇骑狂奔着猛地赶了上来。
“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