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火光摇曳在茂密的树林子中,幸亏袁崇焕下午挖土豆时候顺手踹了两个,从滚烫的火中用树枝勾出来,没等凉下去,已经被千代姬飞快的抢在手里,小手左颠倒右,右颠左,旋即又是急不可耐的撕开土豆皮,狼吞虎咽的吞吃起来。
看她这模样,不知道饿了多久!
掩着火苗,警惕的向外看着,冷不丁一回头,这妞还吃噎到了,拍着颤巍巍的小胸脯直翻白眼,弄得老袁没办法,赶紧又是把他挖地带着的竹筒摘下来,递给她,猛地一口冲下,千代姬终于是舒服的揉了揉胸口。
“到底怎么回事?”
眉头紧缩到了极点,老袁是无比头疼的问着。
接着啃着烤土豆,小嘴里含糊不清,千代姬气呼呼的嘟囔起来。
“我就说那个臭强盗没安好心!把我们接进城里,居然是要拿我联姻!还是嫁给黑田家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都六十多岁了!”
“还好国松丸有点良心,以田猎的名义带我出来,他装作摔了脚,趁乱我可算是逃出来了!”
“先生,您是大儒,见多识广,你带我逃出东江,逃去辽东,去中原,好不好?我,我不想随便嫁人!”
眼睛亮晶晶的,土豆都放了下,千代姬无比可怜的看着他。
最难消受美人恩!她眼中的情意的老袁如何看不出来,可他旋即就撇开了千代姬的眼神。
毛珏的计划,他是不知道,两个人身份上有着巨大的鸿沟,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再一起的可能。
而且就算毛珏真正的联姻计划他知道了,他也不会同意的,他袁崇焕谁人?前辽东督师是也!曾经获得了皇帝的全部信任,整个大明朝都在支持的人,这不仅仅是巨大的光环,也是巨大的责任!
刚开始被发配到东江时候,袁崇焕还满腹的怨恨,不甘,满是愤世嫉俗,他还能做出满地打烟草的不平之事,可是时间一长,静谧的生活中渐渐的,他心胸中的怨气又平静了下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着东江毛珏的所作所为,袁崇焕也开始反思自己的五年平辽东计划,对比自己究竟败在了哪里?可越是思考,越是一股子恐惧开始在他心头升起。
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真的能实行吗?天灾人祸,朋党纵横的大明,能支撑他辽师那庞大的花销吗?五年平辽其实他自己都知道是个巨大的牛皮,倒是辽事犹如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无穷无尽的吸纳着大明帝国的养分,上首村这几年搬进来了六户流民,有三户就是因为辽饷银而破产的。
不甘逐渐被自责所替代,如果他的计划一直持续下去,也许先被拖垮的,就是大明朝了。
这种情况下,他袁崇焕可能为了功名富贵去娶丰臣家的公主,来满足他自己的功名利禄吗?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起生活了三年了,甚至是看着千代姬由一个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两人的感情不仅是千代姬那朦胧暧昧的感觉,更有袁崇焕看她,更像是有点父亲看女儿那样的感情,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可又实在不想面对她失落的眼神,足足迟疑了一两分钟,袁崇焕终于是艰难的抬起头。
“这么样吧!我去找毛珏谈,我的话他应该还能听进去,我,让他不要把你嫁到什么黑田家。”
明显露出了失望,嘴唇死死的咬在嘴里,足足呆呆的望着他了几秒,千代姬这才终于点了点头。
“听先生的!”
虽然结局不是两个人想要的,解决了事情,两个人却都是松了口气那样,只不过火堆里的土豆依旧喷香,千代姬却是没了再吃下去的心情。
火苗摇摇晃晃的,时间似乎变得矛盾起来,短暂偏偏又漫长的很,谁都没说话,对着火堆呆呆的坐着,也不知道,看着夜色愈发的暗下来,老袁终于是艰难的开了口。
“不早了,别在山里过夜,下山吧!”
“走吧。”
灰土覆盖在火堆上,黑暗湮灭了红彤彤的脸,今天都是疲惫了一整天,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铺打了下身上的灰烬,疲惫的向外走去,然而刚走下山岗,两人又是情不自禁的呆了呆,山岗下,一排火把将底下那道山沟都照的亮如白昼,火把下,洛止戈那张脸板的犹如铁板鱿鱼一般,恼火的看着露出头的两人。
“袁先生,丰臣小姐,您们藏够了吗?可以跟洛某回去了吗?”
“抱歉,洛大人,袁某愿意和您回去,请带着袁某去拜见毛将军,袁某有事要谏。”
“哼,你当我家将爷是想见就见的吗?叫你一声袁先生是抬举你,别忘了你的身份,罪囚一个!来人,带走!”
毛珏亲自来请,闹个一肚子火气而归,洛止戈作为地方主管,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将爷记恨呢!还带袁崇焕去见毛珏?找刺激啊!满肚子怒火,洛止戈挥手就要令人把袁崇焕拿下,押回去。
谁知道这时候,千代姬却又是猛地挡在了老袁面前。
“要见那臭强盗,就得我和袁先生一块去!”
“丰臣小姑娘,不要闹了,铁山那面将爷已经火冒三丈了……”
“要么你就抬着一具尸体回去,看他姓毛的怎么联姻!”
真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烈到了这种程度,一支发簪直接比到了脖子,尖头甚至都扎进了点,连袁崇焕都是吓了一跳,想伸手去阻挡,却被千代姬给躲了开。
洛止戈也是差不点没被噎死,脑门上青筋直跳,手指头哆嗦着指着她,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足足憋了几秒钟,他是猛地甩开衣袖,悲催的钻到了队伍里,跟着队伍后头几个黑衣骑士急促的商量了许久,他这才无奈的走了回来。
“来人,牵两匹马来!”
听着洛止戈终于妥协,两个人再一次松了口气,不过这次洛止戈可再没客气,四个亲兵架着他俩下了山坡,塞麻袋那样塞到了马身上,一群骑兵把他们夹着,连夜向铁山奔了去。
…………
借着东江大道的便利,天亮之前,骑队就抵达了铁山,此时刚刚凌晨,铁山城外却已经是一片繁忙了,喊着号子,大队的兵马抱着几斤重的火器,背着二十多斤行礼,全副武装喊着号子大步流星跑着早操,四人一列的队伍拉出去几里长。
平时商人占据的大道如今也完全归属于军团,才从加劳山火炮工坊拉出来的舰船新炮排成排向着城内运送着,前面看不到头,后面居然也看不到尾巴,还有旁边的备兵营,才从营屯卫所汇聚来的后备兵一个接着一个的授枪,寒光闪闪的刺刀也是汇聚成了树林那般。
如此大规模的调兵,旧炮更换成新炮,军备更新换代,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要进入整个明末历史上最关键的胜负手一年,崇祯七年!毛珏这也是全力以赴了,把宝全都压在了这场战争上。
还是黑衣骑士拿出东江本部特批的通行证,骑队这才插队进了城,此时城内也尽是盔甲军装,大批大批的传令兵蜜蜂那样从一个地方进进出出,繁忙如此。
别说,从被押解到铁山,三年了,袁崇焕这还是第二次再来这里,好真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城墙都重修了,本来城里头低矮破旧的木头建筑物也几乎拆光了,被一座座一二层砖瓦水泥房所取代,而靠着城东,一座很有倭人天守阁味道,却是小了点,完全由砖石水泥构建,足足有五层的堡垒状建筑赫然映入他眼帘。
忙碌而精神的大军,就算袁崇焕主持辽东时候,也不多见,经常欠饷,穿着破旧装备盔甲,每天无精打采几乎成了明军一个常态,刚到那个巨大的五层建筑铁山都督府门口时候,刚巧又是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猛地传来,见过一两次的铁山大将文孟须发皆张,猛张飞那样在前边边跑边大声吼叫着。
“将爷有令,让那帮兔崽子见识下!全力以赴,跑步前进!”
“喝!”
差不多四个哨的兵队猛然大喝,跑步前进,令袁崇焕惊叹的是,如此多人,脚步竟然都是一致的,奔跑中队形连一丝混乱都没有,连他都是忍不住拉着马缰绳缓了下来,偏过脑袋侧目观望着。
巧的是,洛止戈也是偏过脑袋,满是羡慕的跟着张望着,直到文孟部队已经跑没影了,他这才一个恍惚醒过神来,有些恼羞的在前面叫嚷着。
“将爷见不见你还不一定呢!磨蹭什么!快点!”
也正好府门口随着这批部队的离去让出个空荡,一行人是赶忙钻进了这忙的犹如蜂巢那样的都督府。
“千代姐,你回来了?”
刚没走多久,把头发盘在头上,穿着元服的国松丸忽然从边上的花园冒了出来,紧接着,走廊里就是十几个和服打扮的侍女冲出,把千代姬给硬拖下马来,拉着她和国松丸向府右侧的别院急促走去,慌忙叫喊几声,一边被拽着,一边千代姬却是回过头,死死的看着袁崇焕,直到被拽过拐角,彻底不见了踪影。
心头更加沉甸甸了几分,也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袁崇焕这才重新回过身,目光沉重的端详着眼前的巨大砖楼。
到了二层院子,洛止戈也不够格接着走了,他和白马卫所的骑士只能无奈的在这儿调头,返回驻地,而一直隐在队伍末尾的六个精甲黑衣骑士则是推搡着袁崇焕下马,进了这更像蜂巢的巨大建筑。
铁山都督府里头也是一片忙碌之像,肥嘟嘟的苏长梅就跟蜂后似得,拿着一个账本挨个办公室跑,隐约还能听到他叫嚷兵粮多少石,罐头多少箱子马上从某仓调运出来,从这些繁忙的后勤人员身边错开,又绕过了二楼参谋部那些才从东江学府出来,对着地图乱吼的新生们,到了三层以上,才可算安静了点。
可沿着楼梯到了五层,老袁的眼睛有一次有点挪不开了。
虽然玻璃是东江特产之一,可到现在,也算是奢侈品,一个家庭要是有一屋子用小块玻璃嵌到木框上那种马赛克玻璃,都是一种很值得炫耀的事儿,可这第五层最小的一层可好,全部都是整块略带淡红色的大玻璃,从这儿,铁山方圆几里完全映入了眼帘。
从这儿向下眺望,七十多米,巨兽那样的铁义大帆船塞满了宽敞的港口,这战争巨兽,来了铁义如此之久,袁崇焕也是前所未见,情不自禁,他就趴在了窗边,向下端详了起来,五层楼十多米的高度,下面人都小的像蚂蚁那样,这巨舰似乎又化身成了蚁窝,那些刚刚看起来巨大的舰炮此时渺小的犹如火柴棍那样,被搬上搬下,难怪自古以来权势者无不是愿意住在高处,这儿低头俯视,的确是有着一股子一览众山小的高大感觉。
一切对于哪怕袁崇焕这个辽东督师来说,都是感觉太新鲜了。
就在他看的出神时候,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忽然从后面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回过头去,见过几次的阿德蕾娜一股子职业秘书风,穿着高跟鞋踢踏踢踏的自那件大房间走出,怀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很是高冷的张望了袁崇焕一眼。
“袁先生,将爷现在很忙,只给你三分钟时间!”
三分钟多长,袁崇焕是没什么概念,这年头大明计时还是几刻几刻的,不过毛珏答应见他,这还是听的明白的,这时候也没了督师隐士的派头,赶忙点点头,跟在阿德蕾娜身后,他是跟着急促的走进了那个大房间。
这儿比外面还要壮观,很难想象,这个时代落后的工艺,毛珏是怎么弄出了整整一面巨大的玻璃墙,从这儿张望,大半个铁山连带对面的皮岛都能隐约映入眼帘,这儿名义上是属于毛文龙的,可如今在这儿发号施令的却是这个年轻人。
“告诉山东军那几个家伙,舰队淘汰的旧炮给他们可以,可老子没有运力把这些破烂运到倭国去,告诉他们,要么自己扛过海,要么就扔在这儿,等回来再拿!再敢起刺,就让文孟跟他们“好好谈谈!”,下去吧!”
几个信使连废话都没有,转身就走,跟着阿德蕾娜把那些文件放在桌子上,毛珏又是没看到他来那样,旁若无人的翻找起来。当年见崇祯,袁崇焕都没感觉到的紧张感,如今却是让他手心居然微微见汗了。
不过也不愧是督师,也没管毛珏没搭理他,死板着一张脸,他是直接到了桌子前面,敲着桌子急促的说了起来。
“毛将军,你要把千代姬嫁给黑田家的家主!”
“袁某看来,这绝对是一步错旗!如今丰臣家族就剩下国松丸还有千代姬两个,不管黑田家多么重要,一但把千代姬嫁过去,等于给了他们大义与借口,而且黑田家是倭人,将军是明人,有了这联姻的便利,黑田家更好介入丰臣家政事,很有把东江架空的危险!”
“依照袁某看来,如果将军要取得最大利益!就必须自己迎娶千代姬!上次提到做国松丸的义父绝不可取!世间道理,只有父传子,没有子传父的!”
一大堆大道理,像在上首村袁家小屋时候那样,袁崇焕再一次侃侃而谈,谁知道连续两次对他言听计从的毛珏,这一次竟然冷淡无比,直到阿德蕾娜扣在桌子上那个沙漏流沙将尽的时候,他这才冷冰冰的抬起头,无比淡漠的问道。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