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耕当然不知道,陈果之死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处理完越州之事后,他就带着崔琪、李白、杨玄琰、宋等人回泉州了。
原本崔耕的意思,宋在朝廷都当了那么多年宰相了,来岭南道当宰相还不是手拿把攥的?资历、能力都毫无问题。
然而,宋却拒绝了,他提出来,自己先观察一段岭南道再说。
在绝大多数人包括崔耕想法里,是此老爱惜羽毛,打算让崔耕多次邀请,再重新出仕。这也算不得矫情,就是当皇帝都得三次三让不是?
崔耕打算一个月后,再亲自上门邀请宋出仕。学刘皇叔来个三顾茅庐,对自己也没啥坏处嘛。
然而,一个月还没到呢,宋就亲自来访了。
越王府,春华殿。
宋躬身拜倒,道:“参见越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师兄快快请起,这不是折煞小弟了么?”崔耕把他扶了起来,指着自己旁边的椅子,道:“师兄还请上坐。”
宋颇为玩味地道:“哦?越王的意思,咱们今天是只叙私交,不谈公事吗?”
“呃……也可以这么说。”
宋径自坐了下来,正色道:“本来和越王叙叙旧,谈谈心也没什么。只是现在情况紧急,也只能和越王先叙公事了……如果越王不嫌宋某是个白身的话。”
“那哪能呢?呃……你说现在情况紧急,到底有什么紧急之事呢?”
“越王既是岭西联邦之主、又控制了契丹、新罗、室韦、渤海、黑水等国,更有剑南道、岭南道乃至安南都护府,想必已经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吧?”
崔耕苦笑道:“师兄这是在讽刺小弟?您放心,小弟还没有到得意忘形的地步呢。兵凶战危,谁敢言必胜?恐怕……”
“不不不,越王误会我的意思了。”宋道:“我是想说……您现在确实是天下无敌,不过,很快就不是了。相反地,就是能否保全妻子家族,都不一定呢。”
“啊?”
崔耕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他心中暗想,你宋宰相都当过了,还玩这套大言惊人的把戏干啥?
怎么我就难以保全妻子了?哪有你说地那么严重?
他淡淡地道:“师兄这话……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
“看来越王你是不服气啊。”宋问道:“越王请想,你第一次,凭一己之力,控室韦、灭渤海,控新罗。第二次,又是只带不到百人,就建立了岭西联邦,几十位国主臣服于您的麾下。历史上何人的功绩可与您相提并论?”
“呃……没有吧。”崔耕心中微有些得意。
宋道:“的确没有。不过,比您的成就略低,却性质类似的人,还是有的。比如班超投笔从戎,以使者之名,控制西域百国。比如太宗年间的王天运,出使天竺,却打下了半个天竺。你们想想,你们有什么共同点?”
“共同点么……”崔耕想了一下,道:“班超后面有大汉支持,王玄策出使代表了大唐,本王则是……岭南道?”
“越王千岁果然聪明。我说,岭南道是您的根本之地,您同意不同意?而岭南道绝对称不上固若金汤,你同意不同意?”
“我……”
崔耕资质虽然一般,但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不知参与了多少国家大事,足迹遍布天下,脑海中还有后世的记载……此时说他是当世顶尖的政治家之一,绝对是名副其实。他稍微一想,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宋所说的问题。
一个强盛的帝国,为何无法永远扩张下去?甚至会在某个小国面前折戟沉沙?
一个是通讯技术的限制,带来的难以掌控全部国土。另外一个,则是交通技术限制,造成的实力不足。
比如说大唐吧,历史记载中,高仙芝威震西域,为何直属的唐军一直只有一万多人?
没办法,从内地运来的粮食、军饷只有那么多,大唐的国力只能支持一万多人驻守西域。
崔耕之所以能带着六七万人去小勃律国,那是因为……高昌人带着全族百年的积累。识匿人本就是土著。
而且,不用发军饷,那点东西支撑大家到了小勃律就行了。打不下来小勃律国就是死,还要吃的干啥?
朝廷办事,就不能这么干了。
崔耕能建下那么大的功业,是因为他本身就名震天下,人们愿意接受他的领导。必要的情况下,岭南道也能提供一定的支持。,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如果岭南道有难,崔耕治下其他地方,能提供多少支援呢?
受运输条件的限制,剑南道、西域联邦可称得上杯水车薪。安南都护府,以及北方各国,只能出动一部分军队支持,别指望他们能从经济上支持。
所以,李隆基真的跟崔耕拼命,把岭南道砸个稀巴烂绝无问题。扶桑跟岭南道拼个同归于尽也问题不大,就是南诏,也能给岭南道带来非常大的损失。
崔耕的根本之地若是没了,声望大跌。西域各国、契丹、新罗,甚至于镇守各地的大将,指不定就起什么歪心思了,说不定眨眼就分崩离析。
不,甚至那些大将也镇不住局面,因为当地并非汉人为主,他们同样成了无根飘萍。
所以说,岭南道是崔耕的命门,绝对不容有失。然而,这个命门还绝对谈不上什么坚固。
当然了,要达到这个效果,自己都得先下定必死的决心。想来李隆基、阁罗凤和扶桑天皇,平时下不了这个狠心。等真被逼到想同归于尽的地步了,也没那个机会了。
崔耕道:“师兄是的意思是……大唐、扶桑,或者南诏,可能会对我岭南道不利?”
“他们暂且不谈,短时间内应该没那个胆子。”
“那您说得是……”
宋吐出了四个大字:“祸起肘腋!现在岭南道即将剧变,越王却茫然不知,真是令人……您到底是有多长时间,没亲自处理政务了?”
“呃……”
崔耕心说,我何止是长时间没处理过政务啊。事实上,我根本就没咋处理过政务,都是让周兴他们负责的。
诶?周兴?
崔耕面色一沉,道:“您是说,周兴这厮固态萌发,有贪赃枉法、欺上瞒下之事?”
“非也,非也。”宋连连摇头,道:“不是他贪赃枉法、欺上瞒下了。而是……他做的太好了,如今的岭南道政令通达,执行迅速,不打折扣……对周兴治政的本事,我不说佩服吧,但至少也得承认人家不在我之下。”
“那你怎么还说……”
“岭南道这场巨变早晚要来,周兴只是做的太好,把这场巨变提前引发罢了。”
顿了顿,宋忽然转移话题,道:“对于南选之事,越王知道多少、”
“略知一二……”
然后,崔耕简单地将自己所知南选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所谓“南选”,只有岭南道和黔中道才有,其他地方是没有的。这是大唐朝廷因地制宜的一种政策。
这两个地方的特点是:离着朝廷的中枢不太远,境内汉人的数量不多以及境内多山。
多山就意味着闭塞,可能相隔不远就风俗迥异,甚至语言都不通,很难改土归流。离着中枢近,就意味着,朝廷非常希望彻底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就是把当地的“土官”变为朝廷任命的“流官”。
在高宗时期,朝廷指定了“南选”的计划。
每三年,朝廷会派遣一名“南选使”到岭南道和黔中道来。他们会在那些羁縻地区,选择可造之才,任命为朝廷官吏。
具体选择标准么……大道理可以说出很多,但实际上,好吧……就是没标准。
每办法,这些羁縻州,你想选才德兼卑的流官来吧。人家那么大的本事,在哪不能把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必来这穷山僻壤受苦?
从本地选吧,会写字的都没几个。你起码得选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吧?用什么考试标准都不合适。
所以,一般就是南选使和地方上推荐上来的人聊几句,觉得这人能凑合,这人就当官了。
莫小看这南选,看起来有些荒谬,却让朝廷对岭南道的控制迅速加深。
道理很简单,走了这么一个程序之后就意味着,这些官吏的官位是朝廷给的,而不是当地的蛮酋给的。
时间长了,等当地都是“南选”之人时,改土归流,不就瓜熟蒂落了吗?
哈哈哈
听崔耕把自己对“南选”的理解说完,宋不由得大笑出声,道“越王的这些见识……是拾人牙慧吧?您仔细想一想最后一句,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我明白了!”
崔耕心中一动,道:“不可能会有当地全是“南选”之人时。温水可以煮青蛙,却煮不用了大活人。等南选之人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那些蛮酋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就是官府……也未必有耐心等到瓜熟!”
“然也!”宋道:“自从周兴主政以来,每次南选都办的妥妥当当。而且,朝廷以前是三年一次南选,他改成了一次。到了现在,朝廷南选的初衷基本已经达到,而那些蛮酋恐怕也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了!”
崔耕面色骤变,道:“岭南道半数以上是羁縻州,他们已经被南选逼到了要拼命的地步……如果朝廷仍然控制岭南道,就会任由他们造反,因为这本来就是“南选”计划的最后一部分。镇压之后,可以将全部羁縻州收归朝廷管辖。但是对我崔耕来说,就是一场生死大劫了。度得过去,龙飞在天。度不过去的话……身死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