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吕蒙立在大燕明堂之上,总是想到曹操死讯传到许县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制度未立,即便是燕公所在的驻跸之处,公堂所在,也不过只有区区三十几名文武在那里处置事关整个天下的机密文书,忙活的像一群快活的耗子。
但唯独那个下午,三十几个人集体变成了木偶。
其实,公孙听到汇报,查阅了公文,确定了曹操死讯后,并没有什么任何额外的情绪外露。
想想也是,他有什么情绪好外露的呢?又该有什么情绪呢?
曹操是敌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连他公孙自己都在战场上当面说过‘足下不死,孤不得安’之类的话;
而且曹操是战场上穷途末路,主动赴死……这厮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连襟、自己的堂弟、自己的女婿、自己的养子,丢掉了自己所有的地盘,然后被人堵在了城墙下,进退不能,那他除了笑呼与你开国侯也没什么别的路可选吧?
然而,公孙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哪里让他觉得膈应。
须知道,此时曹操身死,中原大战几乎完美落幕,他公孙要是兴致来了,文雅点,是可以来个横槊赋诗,契阔谈的,这自然是极佳的;极端一点,他还可以举着曹操首级灌成的金杯,将荀等人绑来,举杯质问天下还有谁敢不服?这虽然不符合他性格,却也别开生面。
但问题在于,此时为什么会一丁点获胜后的振奋之意都没有呢?
曹孟德之死,明明就是标志着他公孙霸业的最佳注脚啊?
但事实就是如此,公孙此时殊无心思,他既没有半点豪情壮志,也没有什么格外明显的哀伤之意,就只是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之余只是觉得此事中哪里有些不对,哪里有些让他不爽,哪里有些让他膈应而已!
不是徐兴,徐兴作为千石级别且有足够权限的军司马,在获得那种军情信息的情况下,完全有资格临机决断,调度部队去追击。即便是其中有些因为徐荣的缘故,着急将功补过,可人都死了,还是死在了曹操本人箭下,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有功,没有过!
也不是司马懿,司马懿是燕军的前线军官,在上级徐兴身死的情况下,他做出了最优的判断并取得了最大战果,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司马仲达当时上前亲自斩首曹操,更像是一种战场上的尊重。
更别说,其人还在汇报中主动将此行的功劳推给了徐兴,以及全体数百名追兵。
事情做到这份上,真的让人无话可说。
实际上,公孙心知肚明,不管是徐兴还是司马懿,在这个事件中都是在履行职责,都是在扮演自己这个燕公的工具!
便曹孟德临死前的笑意,说不定也是对着自己发出的!
那声‘开国侯’更是有一丝对自己当初故意用赏格侮辱他的不忿!对方想告诉自己别装模作样了,有资格与你公孙做对手的,只有他曹操!
刘表是个什么玩意?
也就是想到这里以后,公孙终于是想明白了此事中到底是何处不对了自己可以而且早有准备接受故友兼对手曹操的死亡,也早就接受了曹操死亡中曹孟德本人和自己化身(徐兴、司马懿等燕军士卒)的存在,因为曹操的死亡本该是他公孙和曹孟德之间的事情!
然而,吕布和袁术这两个王八蛋有什么资格参与进来?!
他们也配?!
消息是午后便送来然后确认的,而公孙摩挲着自己的佩刀,坐在堂上想明白这一点以后,居然已经到了傍晚,这对向来反应敏捷的其人而言简直匪夷所思……但事实上,周围从贾诩、荀攸、牵招、庞德四人以下,一直到地位最低的吕蒙,早已经屏息凝气,等了一整个下午了。
“曹孟德既然伏诛。”公孙回过神来,并没有注意到时间的问题,而是忽然在有些暗淡的光线下开了口。“此战便已到了结……有几件事情需要收尾!文和!”
“臣在。”贾诩的语气莫名紧张。
“曹操既然身死,那反过来说,荀、夏侯、曹仁等人反而也就无足轻重了。”公孙正色吩咐道。“你走一趟,传递消息,尽量劝降。”
贾诩欲言又止。
“事情紧急,现在就走。”公孙不等对方开口便扶着下颌催促了一句。“对夏侯和曹仁以曹操身死,曹昂兄弟尚未成婚为借口,晓之以情……只要愿意投降,我自然会专门发一道令特赦;对荀文若则晓之以理,替我问问他,孟德既死,他还想如何?”
贾诩无奈,只能俯首称命,即刻告退。
贾文和傍晚时分便被派了差事,居然半分都拖延不得,荀公达何等人物,却是心中和贾诩一样瞬间明白了公孙的心意,然后躲无可躲其实,本该他去劝降自己族叔才更合适的,但谁让自己这位燕公现在满门心思都在这边呢?于是贾诩那些许避讳反而更惹眼一些。
“公达!”公孙果然开口。
而此时,走到堂前的贾诩忽然抬手示意,却是顺便让堂中绝大部分人全都出去暂避一二,以防看到听到公孙什么失态之语。
故此,公孙开口喊住荀攸之后,堂中居然很快只剩下聊聊三人,也就是荀公达、庞令明、子经这三名心腹,便是王象都主动退出去了。
“公达。”公孙眼看着众人退去,却也稍驻一二,但很快便迫不及待。“我只有一件事交于你去做……”
“殿下。”既然已经屏去闲杂人等,荀攸终于是忍不住趁机劝了一句。“殿下身为天下之主,有时候需要以大局为重……”
“我还没登基为天子呢。”公孙回复的极快,也极为任性。“今日容我不讲究一次,下不为例!”
荀攸一声叹气,而牵招和庞德虽然稳重,却依旧糊里糊涂,而且很快他们就愈发糊涂了。
“既然公达心知肚明,我就不说出来了,省的人家日后说我赏罚不公,有违大体……随你施为,我只要此心能平!”
而言至于此,公孙根本不等荀攸回复,便直接扶刀起身归后去了,只剩荀公达三人面面相觑。
当夜无言,第二日,公孙宛如昨日没有半分失态一般,从容发出了一份加盖了燕公行玺的令笺其人以燕国公的名义追封徐兴为燕国列侯,特迁徐荣一子继承爵位,并以昔日汉室食邑五千户的实收数据为准,折合为钱,作为爵金,许其子孙承爵者按岁按爵等从燕国岁收中支取……是为燕国建制后第一位兑现军功之侯爵。
这件事情的震动当然极大,虽然说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而且徐兴这个五千户的列侯明显有追封与战功格外特殊的双重缘故,算是一个例外中的例外,但依然极大震动了武将群体。
相较而言,司马懿与那几百名骑兵,一起分走了一万匹布,一千金,全体记勋三转的巨大总赏格,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个赏格,那便是主动留司马懿等人驻扎到宛城的吕布吕奉先。
吕布当然有充足的说法……他是当年长安朝堂公开任命的南阳太守嘛,是贾诩推荐,死去的刘虞刘伯安签发的印绶,所以南阳本就是燕公所领,他本人也本就是燕公旧臣。
如果不是袁术领着吕布的两千兵‘护送’着天子、杨彪等人到了南阳最南边的帝乡蔡阳观望局势,司马懿等人几乎要相信他的话了。
当然了,这话也可能变成真的,徐兴一个死人都为徐氏挣来了一个开国侯,司马懿一群让出功劳大头的低级军官与基层士卒都拿到了一万匹布加一千金的巨大赏格……他吕奉先没理由不拿到类似等价值的东西。
而一旦拿到这些东西,不要说南阳和宛城,便是小天子和杨彪也会被袁术送回,届时他吕布自然是燕公旧臣。
“燕公要召见吕府君!”这一日,司马懿得到了许县方向传来的军令,却是主动来见吕布。“请足下随我去许县谒见燕公,但要先移交宛城给在夕阳聚屯驻相侯的程镇南!”
吕布非但不怒,反而大喜。
当然大喜,因为一切都如同他岳父袁公路所言的那般顺利,而且他也是有后手的,停在比水那边的天子,还有杨彪、京泽两个有赏格的人,便是他的后手。至于移交宛城,本在预料之中,甚至为了以防可能之万一,吕布专门让自己怀孕的妻子随她父亲一起去了蔡阳,所以吕布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吕布素来信服公孙的信用,他相信素来对手下极为公道的这位燕公会给他一个足够公平的报酬。
毕竟嘛,自己这么做,不正是按照对方暗示来的吗?
三日之后,十月二十二日,吕布在司马懿等人的护送下如约赶到了许县。
“我家殿下在县寺后舍设下私宴,正要亲自为吕府君接风洗尘。”进入城东的都亭舍中,刚刚落脚,作为白马义从护军的庞德便主动来做邀请,端是给足了吕布面子。
吕布自然愈发大喜,当即便随庞德,还有随行至此的司马懿三人一起往县寺方向而去。
而三人进入县寺,临到正堂之前,却又被一众披坚执锐的义从挡住,庞德随即醒悟,却又驻足回身,正色要求:“燕公身份贵重,此时不比以往,非有近侍职务者,皆要到偏房卸甲去兵!”
本就没穿甲胄的司马懿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解下佩刀、匕首,甚至主动去掉了小腿上的绑甲。而吕布本是也无话可说,立即交出随身佩刀、匕首,并转到偏房,劳烦司马懿帮他去了甲胄,换上了一套锦衣直裾。
三人再行,穿过忙碌的大堂,转入大堂与后院夹道之中,耳听着隔壁已经有丝竹之声,却又迎面撞上一名年轻侍从,却正是吕蒙,其人朝庞德俯身一礼,直接言道:“殿下要庞护军带司马军侯先入,说清那日曹操伏法情状,再行开宴。”
而庞德闻言,复又扭头对吕布言道:“吕府君稍候!”
吕布虽然心中不满,但人在屋檐下,尤其是公孙就在一墙之隔,却也不好多话,便任由那庞德和司马懿先行入后院。
而二人一走,吕蒙却又主动朝吕布带笑讨好:“燕公格外看重曹孟德之事,吕府君恐怕要等不久,容在下为吕府君取个凳子来。”
吕布愈发无话可说。
但吕蒙转身离去,顺便关上院门后,却居然一去不复返!
吕布先只以为是对方被事情耽误了,便是身后大堂忙碌之声消失也没在意,唯独其人深通音律,忽然闻得隔壁后院丝竹声消失,却是大为警醒!
但此时已然来不及了。
随着一墙之隔的荀攸忽然抬手,吕布所处夹道前后的墙上忽然闪出一众披甲的弓手,弓矢箭簇闪亮,正对着夹道中唯一一人。
吕布第一反应不是反抗,也不是逃窜,而是即刻满头大汗,俯身朝后院方向行礼解释:“燕公,其中必然有误会!”
而此言既毕,夹道两头也涌出两拨甲士,一拨张辽为首,一波成廉为首……盾手在前,矛手在后,张、成二将各持环首刀,缓缓逼近。
这下子,吕布再糊涂也知道不可能是误会了,却身无寸铁,反而只能尽力朝后院方向呼喊:“布愿受缚,只求见燕公一面,以释误解!”
荀攸隔墙一时愕然,却又旋即反应过来,便当即回复:“既如此,请足下受缚!”
接下来,随着夹道上扔下一捆坚实麻绳,夹道前后张辽、成廉各自无言,却是对视一眼,扔掉弓矢,一起上前,就在夹道之中将吕布严密捆缚起来。
随即,后院院门打开,二将在无数甲士的环绕下径直转入后院,并按住吕布,让其跪于廊前。
“燕公在上!”吕布一时抖如筛糠,直接不顾浑身捆缚,叩首于地。“请念旧情!”
“事到如今,还有何旧情可说?”公孙明显不耐的声音此时方才从后舍中传出。“是我没给你机会,还是贾文和没给你机会?潼关之时,未见旧情何在?!”
“潼关事非我之错,乃贾文和故意诓骗于我,欲独成大功!”吕奉先愈发惊惶。“请燕公明鉴!我心素来向你!”
“亏我专门支开贾文和……果然不该对你有半分期想。”公孙依旧没有露面,只是冷笑一声。“拖下去,堵住嘴,给我淹死在厕所里!”
吕布此时方才绝望,然后奋力挣扎,但浑身片铁皆无,又被捆缚严密,还有成廉、张辽、庞德三人引无数甲士看住,再加上身后荀攸,身前牵招各引弓手防备,便是只真老虎也不可能挣脱开来,何况只是一个步入四旬,在长安、南阳消磨了那么多年的掉牙老虎呢?
六名甲士用绳索拽住,张辽、成廉亲手按住此人肩膀,而随着吕蒙取来一块脏布,庞德更是努嘴示意,要早已经心驰神摇的司马懿上前随他一起去捏住对方下颌!
但不知道是吕布力量惊人还是司马懿手软无力,竟然一时控制不住对方。
吕布彻底惊恐到崩溃,一时鼻涕眼泪齐下,却又忍不住在被庞德抓住发髻的情况下,奋力去看身侧成廉,然后苦苦哀求:“居正!咱们是多年兄弟!替为兄说句话!”
“黄渊也是你多年兄弟!”成廉勃然大怒,反而一掌抽过去。“你以为魏续昨日至此,没跟我说你那些丑事吗?”
司马懿此时也终于趁机捏住了吕布下颌,而吕奉先却复又奋力朝后舍中哭喊:“燕公!你虽怨我,可我却与你有大功,你若杀我,恐天下人不服!”
“多谢足下劝谏,蒙足下此言,我必然知错,下不为例!”公孙在牵招身后举杯从容做答。
“我妻子已经怀孕……”吕布已经哭泣难止了。
“恰如你在长安留下的女儿一般,我自会替你安排妥当。”公孙依旧诚恳。
“蔡阳天子……”
吕布还要再说,而此时,吕蒙终于窥的机会,将手中团成一团的破布奋力塞入对方口中,让对方再难出声。
旋即,众人便立即如抬棺材一般抬起吕布,径直转入后院最偏僻角落的厕所中,先寻得一条坚固圆木搭在厕墙之上,使甲士在墙上死死扶住,然后便将其人头朝下沿着圆木隔着厕墙吊起。
最后,当吕蒙捏着鼻子移开粪坑镇石,打开粪坑遮盖后,隔着圆木,众人便小心放开绳索,将吕布的上半身整个沉入粪坑之中。
吕奉先奋力扭曲挣扎,却始终不能躲开,反而弄得满厕狼藉……好在众人早有准备,都只在墙上、墙外操作……而足足两刻钟后,其人方才渐渐气力不支,不再晃动。
一个时辰后,众将方才捏着鼻子下令收尸。
可笑堂堂天下虎,汉末燕初匹夫之雄的存在,最后居然被淹死于粪坑之中,时年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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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既背曹,往许谒太祖。太祖与操旧,稍不意,虽许千金、万户侯,亦于宴中责之。布惴惴不敢言,唯饮而已。至晚,宿于官寺,不敢留,乃孤身至溷厕,欲攀壁归南阳。酒重,**入厕坑,亦不敢呼,竟死。”《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ps:居然写出来了……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