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姓少年见此情形,忙抢步拦在杨凌身前,笑嘻嘻地冲年轻差人拱手说道:“关大哥有所不知,日间巡官老爷带人一进驻驿站,驿长就派小的去寻小崽子啦,还是由我带小崽子去当面向驿长回话吧。”
“既是如此,小全子,你就随我同去吧。”被称为关大哥的年轻差人伸手推开小全子,把杨凌拉到自己身边,一面带着杨凌往院里走去,一面还没忘了回过头敲打小全子两句,“我怎么听人说起,你日间是骑驿马去寻小崽子的,怎么天到这般时分,才带他回到驿站哪?再者,你随了阴驿长的姓,是他的义子,论辈份应叫我叔的,记住了?”
小全子诺诺连声,却终不肯改口称呼姓关的年轻差人为叔。
杨凌临走进驿站大门前,还没忘了回头吩咐那条牧羊犬一句:“不用跟着我了,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杨凌随“关大哥”走进飞狐驿,才发现这是一座多进的院落:院子里点着几十盏长明灯,把个十分宽敞的院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灯光摇曳下,不时有古代装束的男子进进出出,来往走动,一片忙碌的景象。
杨凌还留意到,头进院落被居中通往第二进院落的一条通道分为东西两半:东侧面南背北是一排房间,来往走动的人们大多集中于这一侧,而院子的西侧则是一溜马厩,隐约可见马厩中栓着几匹驿马。
议事厅设在第二进院落居中的位置,也就是说,从驿站正门往里走,径直走到头,便是议事厅,而从第二进院落进入第三进院落,便须改走议事厅东西两侧的两座偏门了。
“关大哥”带着杨凌穿过头道院门时,险些和迎面走来的一人撞个满怀,两人都吓了一跳,待来人停下脚步,借着灯光看清了跟在“关大哥”身后的是杨凌时,疾走两步,一把把杨凌拉在一边,关切地问他道:“小崽子,我正要到前面去寻你呢,你这一整天跑到哪里放羊了?叫你娘守在我那里好等!”
杨凌见来人是一位年约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面目和善,一只手里拎着一个木制托盘,当他走近自己时,扑面而来的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熟悉的气息。
这人定是驿站中的厨子。杨凌穿越前常到母亲开的面馆帮忙,虽不识得来人,却对他身上的气息并不陌生。
“是老蒋啊。”正当杨凌不知怎么答话时,“关大哥”也认出了对方,适时地接过话茬,问来人道,“这是才送饭到议事厅吗?”
“可不是嘛。阴驿长陪着从并州来的巡官老爷在议事厅内候到了天黑,仍没等到小崽子回来,这不,吩咐我做了些饭食,刚送过去。”老蒋松开杨凌,转身答道。
“回伙房告诉娄大娘一声,他儿子回来了,叫她早早回家歇息去吧。”“关大哥”喊过杨凌,冲老蒋说了一句,继续向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门外左右两边各站着一名佩刀的军士,“关大哥”冲他俩微微点头示意,站在门外抱拳冲议事厅内朗声说道:“禀尊上,驿吏关跃已将小崽子带到,听候尊上传见。”
稍顷,就听议事厅内有人吩咐道:“带他进来吧。”
跟在关跃、杨凌身后的阴全也要跟着两人走进议事厅,却被关跃指示两名军士挡在了门外,只得站在门外心中暗骂关跃说话不算数。
杨凌跟着关跃一走进议事厅,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羊汤的香味儿,肚子里登时叽哩咕噜地响成了一团。
“请尊上面讯小崽子吧,职下先行告退了。”杨凌正为自己不争气的肚子感到羞愧不已时,却见陪坐于下首的一人已站起身,向房内居中而坐的另一人提出告退了。
因根据议事厅内两人所坐的位子不难猜测出此人就是阴全的干爹,羊群事件的主角——飞狐驿长阴行功,杨凌涨红着脸,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见他不到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中等偏瘦的身材,略显冗长的脸盘上五官生得倒也端正,只是眉宇间自带着股阴郁的气质,不免令人望而生畏。
“哎,行功陪我用罢饭再去忙你的公务也不迟嘛,请坐。”居中而坐的是一位身着绯红色官袍的胖子,笑着冲主动提出回避的飞狐驿长阴行功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坐下,正眼也不瞧走进来的关跃和杨凌一眼,只同阴行功继续聊着方才的话题,“如你方才所说,飞狐驿既为塞外第一驿,北临突厥,东接契丹、高丽,担负着向并州乃至长安传递回塞外异族动向的重任,且驿中又驻扎有一营的府军,那就无怪乎晋王殿下对飞狐驿格外看重,当年亲口允准飞狐驿每天宰烹两只肥羊来犒赏兄弟们了。嗯嗯,你这里的羊汤果然名不虚传,味道就是比别处煮的醇厚些,待我回到并州禀明了汉王,定请殿下亲临飞狐驿品尝一碗这羊汤。”
阴行功也对奉命走进议事厅的关跃、杨凌两人视若无睹,赔笑向黄巡官解释道:“回禀尊上,当年虽蒙晋王殿下开恩,允准本驿每日消耗两只肥羊改善驿中上下执役人等的伙食,可恁多年来,职下也在驿中立下了一条规矩:羊肉只能用来供给来驿中居住、公干的朝廷官吏享用,本驿上自驿长、驿吏,下至每一名驿卒、驿隶,每天都喝羊汤、吃干饼,不得沾一粒肉末。今日向尊上禀报驿中事务,错过了时辰,只能用羊汤来款待尊上,尚请尊上不要介意。”
“本官随汉王殿下出京镇守幽并不久,蒙殿下信任,委以巡视河北道治下三十七座馆驿之职,认真论说起来,咱们也算得是自己人了,行功不必如此见外。”黄巡官用眼角的余光睨着关跃、杨凌二人,笑着答道。
杨凌穿越前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自十六岁时起又常常到自家所开的面馆中跑堂帮忙,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听话辩音,他看黄巡官说话的同时,目光不住地瞟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关跃,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方才从进驿站大门前关跃对阴全不太友好的态度中自己已察觉出了他二人必是走在两股道上的人,莫非这位胖巡官也明知关跃和阴驿长不和,有意向关跃和自己暗示什么吗?
由于阴行功面朝黄巡官坐着,杨凌瞧不清他听了黄巡官这番话,脸上做何表情,只见他三口两口喝光了碗中的羊汤,再次起身向黄巡官告退道:“今日还未从元尼那山传回长孙总管出使突厥的最新动向,职下想带人出驿去迎迎传送驿报的专差,请恕职下难以在此奉陪了。”
“哦,既然昨日接到驿报,长孙总管业已获准陪同都蓝可汗夫妇抵达了元尼那山会昭高丽使臣,今日的驿报早晚都会送来的,行功不要急着走,就在此处陪本官一面问清那群羊的事情,一面静候长孙总管派人送来最新的消息吧。”
出乎议事厅内所有人的意料,黄巡官竟然要身为羊群事件中受到稽查一方的阴行功陪同自己共同查案问案?杨凌瞧得清清楚楚,站在身前的关跃身体止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
听黄巡官提到了羊群事件,阴行功反倒不便坚持告退,离开议事厅了,他略一迟疑,就站在原地,拱手向黄巡官说道:“尊上既然提及了本驿每日购来宰烹的那群羊,职下不敢隐瞒,只能向尊上禀明其中实情了:那群羊实为突厥可贺敦名下养女三郎所有,职下所以从三郎手中购羊,全是为了以厚利诱使三郎私下售卖马匹给朝廷,用以弥补朝廷军中战马之不足,职下并没从中谋取丁点儿私利。”
说到这儿,阴行功回头盯了一眼关跃,又补充道:“从突厥人手中购得战马,补充军用这件事,关驿吏事先也是知道的,尊上可向他问询求证。”
由于事先得到了阴行功的义子阴全同样的叮嘱,杨凌几乎可以肯定:阴行功此话有假,但究竟假在何处,他目前还无从得知。
同时,从阴行功的话中,杨凌还意外地得知了一个消息:三郎不但是突厥人,而且还是个女的!
“年轻人想为朝廷多出力报效,固然是一件好事,可是也得量力而行,按规矩办事不是?譬如补充战马这样的事,就理应由行台兵部,而不是由飞狐驿操办的吧。”黄巡官呵呵笑着,目光来回在阴行功、关跃二人身上扫视着,语带双关地说道。
“禀尊上,当年职下正是受时任河北道行台尚书右仆射、分管行台兵部的张衡仆射之命操持从突厥购入战马一事的,后来张仆射跟随晋王南调广陵,奉旨抚绥江南,职下又曾向行台兵部薛世雄尚书禀报过此事,是经薛尚书允准了的。三郎答应私下出卖战马给职下也是近一两年的事,一应购入战马所需花费概由行台兵部直接下拔至本驿代为办理。”阴行功忙解释道。
“从突厥购入战马补充军需一事,待本官返回并州当面向薛尚书问询后再做计较吧。”黄巡官说着,目光转移至杨凌身上,问阴行功道,“羊群属突厥人三郎所有,她为何要雇他来放羊啊?”
“禀尊上,两年前职下向三郎提出从她那里买羊供应驿中所需时,三郎就要职下为她在本驿中挑选一名羊倌替她放羊,依职下推料,三郎大约不欲使突厥人知道她和本驿之间的这桩生意,故而才如此的吧。”
“嗯,每天两只羊,两年就是一千多只,这确是桩不小的生意嘛。”黄巡官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忽然盯着杨凌问道,“三郎雇你替她放羊,付你多少工钱?羊群平时也应由你带回来看管,是吗?”
杨凌下意识地望了阴行功一眼,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黄巡官立马沉下了脸,追问道。
“没,没给过工钱……”杨凌犹豫着答道。
阴行功见状,忙替杨凌解释道:“两年前,小崽子他娘托驿中伙房的老蒋为他在驿中谋一份差事,当时职下同他娘说定,就由他替三郎放羊,驿中包他的吃住,不再另付工钱……平日里羊群由小崽子带回驿站圈养,如遇风雪,偶尔也会留在三郎那里过上一夜……”
关跃站在一旁,阴沉着脸重重“哼”了一声。
杨凌也对阴行功如此急于替自己向黄巡官做出解释的举动表示不解,认为他这么做无异于暴露了内心的不安,极有可能招致黄巡官对他更大的怀疑。
然而,出乎杨凌和关跃两人意料之外的是,黄巡官竟似乎相信了阴行功的一番解释,点了点头,对阴行功说道:“随本官同来的两名典记已在清查飞狐驿的帐目,三两天就会有结果的。行功,在此期间,小崽子就交由你来看管,不经本官允准,不许放他出驿站一步。”
黄巡官话音未落,关跃已跨前一步,冲阴行功请求道:“驿长,就把小崽子交给在下看管吧。”
阴行功微微皱了皱眉,说道:“这两天长孙总管正随突厥都蓝可汗在元尼那山会晤高丽使节,可能随时都会有发往长安、广陵两地的紧急驿报需要你亲自传送。小崽子本来就住在伙房,还是交给伙房的老蒋来监管,只要他不出驿站,也不必太拘着他。”
杨凌却因黄巡官下令将自己软禁在飞狐驿心中后悔不迭:出不了飞狐驿,岂不就意味着自己无法返回落鹰潭,寻找回家与母亲团圆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