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国,罗天观山下。
谢嘉树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手中的信笺,有些意外。
而当打开一看,他的脸色立即一变。
“怎么了?”南流景询问。
“流景兄,我……不去东华山了。”
南流景微愣,看了一眼信封上南楚皇朝的标志,他立即笑了起来。
“南楚那位女太子也要去东华山,参加游神会?”
“你怎么能猜到?”
谢嘉树不解,他并未跟南流景说过,他与南楚女太子风舞雩之间的事。
南流景回道:“南下之前,我不是与李更新相逢于青莲观吗,他跟我说过你与那位美丽冷傲,又英姿不凡的女太子的事。”
“李更新说他觉得你俩挺般配的,让我劝你从了她,这样寒山书院也能多一强力姻亲,有了南楚皇朝的帮衬,说不定你们寒山书院真能成为仅次于琅琊学宫的,北洲第一儒家书院。”
谢嘉树很想白他一眼,李更新那厮胡闹,你怎么也跟着他瞎说?
南流景却继续调侃:“玉甫兄,我知道那位南楚女太子,天资、品格、未来大道高度都极为不俗,尤其不出意外的话,她还将成为南楚皇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
“她如此倾心于你,你究竟为何不接受她?莫非已是心有所属?”
谢嘉树摇头:“并无所属。”
“那就是她不够好?”
谢嘉树再次摇头:“她自然是极好的女子。”
南流景却不解了:“既然这样,那你为何一再地辜负佳人?甚至到了避之不及的地步?”
谢嘉树沉默。
过了半晌,看看手里的信笺,他微叹一口气,终于开口:“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我与她并不合适。”
南流景略带讶然地看着他。
看来谢玉甫与那南楚女太子,并非无情,而是情深恐不寿啊。
谢嘉树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个出家人,天生道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儿女情长了?”
南流景坦白道:“是李更新让我问的。”
“李更新那厮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少跟他学。”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那你还去东华山吗?”
“不去,那货正在去东华山的路上,看到他就烦,你到时见到他,记得将他打一顿。”
“好的,都听你的。但我还是好奇,你既不去,女太子这封信你要怎么回?”
谢嘉树又叹了一口气,道:“暂且不回吧,我先去一趟中土神洲,说不定她什么时候,便把我忘了。”
看他是真愁,南流景便也不打趣了。
但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若她不忘,你待如何?
……
东境,南楚皇朝太子宝船上。
风舞雩立于甲板,望着地面山道上,潇洒而行的青衫身影和翠裙女童,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离船之前,李往矣留了一番话给她:
“谢家子那人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给他传信,他肯定不会回你,甚至还会被吓跑,不是跑回书院,就是跑到别的大洲去。”
“不过你放心,他那人也不是薄情寡义之辈,你的情意他还是能感受到的,而且他心里肯定有你,只是他一心读书修行,未涉情场,还没开窍,不懂得如何回应。”
“只要你掌握好火候,不需多久,他必然从了你。”
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风舞雩看中的男人,岂能不喜欢她?岂能让他跑了?
当这位南楚女太子心中畅想的时候,宝船三楼贵宾雅间里,吃饱喝足的少女仙龙练霓儿,正在呼呼大睡。
当日在那个修行小镇,看到东华山将举行两洲天骄大比之时,她就想提前赶去,会一会各方天骄。
只不过因为不识路,才被迫与李往矣和小芊君同行。
现在南楚女太子的宝船直飞东华山,她便不想再走路了,因此当李往矣和小芊君告别时,她留了下来。
这头少女龙来自万龙洞天,风舞雩自然也乐意与她交好,不仅收留她,还以最高礼仪相待。
她也很期待,到了东华山后,会有哪些天骄英杰提前下场争斗,为两洲大比预热。
……
地面山道上,看着三艘皇家宝船掠空而去。
小芊君嫩声问道:“大师兄,还有差不多十天便是游神会了,咱们一路走去,能赶得上吗?”
李往矣笑了一下回道:“此地离东华山还有两千里之遥,自然是赶不上的,不过等到了五百里外的千藤城,咱便乘坐仙家宝船,或者直接御风飞去。现在,咱们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小芊君好奇:“什么地方?”
“忘川崖。”
“忘川崖?那好像是东境的一处绝地,十分凶险,为什么去那里呀?”
“看望一个人。”
看望?
小芊君越发好奇,却乖巧地没问。
李往矣驾起一道清风,带着她向东南而去。
……
一个时辰后,李往矣便带着小芊君,落到了一处荒芜人烟的大峡谷之上。
这处大峡谷,深不见底,几有万丈。
两岸险峰绝壁矗立,谷中云雾飘荡,谷地有一条长河。
长河名叫小忘川。
也有人说,它就是那条贯穿阴阳两界的忘川河,生人勿近,死人不归。
小忘川河南北走向,全长十里,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
但就这么一小段河流,却是北止戈洲十大绝地之一。
曾经有不下十位圣人、剑仙、道君、武神等境界的大神通者,陨落其中。
李往矣来此,是要凭吊一位故人。
一位对他很重要,促使他走上寒山书院的故人。
“阿笑,我已经读完了万卷书,晋升到了天命九境,你什么时候归来?”
……
在上寒山书院之前,李往矣有一个院子。
有一天,一个人砰地一声砸在了他的院子里。
他说他叫风在笑。
是一位刀客。
刀客这事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在一个雨夜,他偷偷溜出李往矣家,李往矣偷偷跟上去,看见他一刀斩杀了大青山上的那尊邪神。
邪神金身破碎的那一刻,万鬼哀嚎的声音,响彻了夜雨中的大樟树镇。
镇上的人又喜又怕,喜的是终于不用担心那头邪神再害人了,怕的是邪神死后,万千伥鬼无人能制,将荼毒小镇。
在乡贤张太公的带领下,全镇的人聚到镇东头的大樟树下,跳起了大神,祈求上苍的庇佑。
只有李往矣知道那万千伥鬼,也被阿笑的那一刀荡空。
于是跳大神那天,他笑嘻嘻地偷了隔壁神姥婆婆的朱砂,弄花了张太公家的大白狗。
李往矣想跟阿笑学刀,但阿笑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刀客,还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且胆小如鼠,连条鱼都不敢杀,李往矣再烦他,他就说李往矣不适合练刀,应该去读书。
读个锤子的书,李往矣最讨厌读书了。
读书有什么好的?就算你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着红袍戴纱帽,打马御街前,畅饮琼林宴,博得功名利禄,可到头来不还是文弱书生一个,经不住一刀宰杀?
大樟树镇最有名的一个读书人,那可真是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六岁开蒙,九岁进学,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全都一考就过,不到二十岁就成为了探花郎,全国闻名。
结果外放做官的时候,还没走出京城三百里呢,就被那拦路山贼一刀给宰了,惨兮兮。
这还算是好的,毕竟在金銮殿里走了一遭,大多数读书人别说是金榜题名了,连考个举人、秀才都困难。
要是读了大半辈子的书,最后连个最低级的功名都没混上,那就更惨兮兮了,什么行当都不会,只能去私塾教书。
可是当教书匠一个月能有几个铜钱?能不能养活自己,能不能娶上媳妇?
难说。
所以李往矣打小就知道读书没什么前途。
当然,李往矣之所以这么讨厌读书,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而是他一读书就犯困,一犯困学塾的周老头就拿戒尺抽他,神姥婆婆的,要不是那周老头是他爷爷亲自请来的,他早一把火把学堂给点了。
去他娘的读书,还是当刀客好。
不说阿笑一刀把邪神砍杀的风采,就说县里长风镖局的那些镖师,骑大马,挎长刀,走在街上可威风哩!
长刀一出鞘,就是县令老爷也要让他们三分。
李往矣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刀客,可惜镖局不收他,又没有其它学刀的门路,只好暂时搁置。
现在总算是逮着阿笑这位大刀客了,可这厮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哐——”
李往矣把一碗红烧肉重重放在桌上,看着床榻上的阿笑,道:“阿笑,我第三十八次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教我练刀?”
阿笑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眼神却很明亮,说道:“我也想教你,可是实力它不允许啊。我连菜刀该怎么拿都不懂,又怎么能教你练刀?”
“好,你不教就不教,我不求你了。”李往矣气呼呼地把红烧肉端走了,很快又拿了一个糙饼进来,“这是你的午饭。”
“喂,我还是个病人啊,你有红烧肉不给我吃,让我啃糙饼?你于心何忍啊?”
阿笑哀嚎,明显没想到李往矣会来这么一出。
李往矣绷着脸道:“咱俩非亲非故的,你已经在我家白吃白住一个多月了,医药钱、看护钱、砸碎院子的钱还没跟你算呢,凭什么再给你吃红烧肉?从现在起,你就每天啃糙饼好了。”
说完少年就扔下糙饼出去了。
意思很明白,你要是教我练刀,那你就是我师父,我当然好吃好喝你供着你;要是不教,那对不起,只有这个待遇。
若是受不了,或者觉得委屈了,可以走,不过走之前得先把这些钱给结了。
阿笑看着李往矣一去不复返的背影,很是哀怨。
拿起糙饼,刚啃一口就差点吐了。
这是人吃的东西吗?硬得能把牙齿崩掉,而且还带着一股子馊味,该不是放了好几天的隔夜饼吧?
“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啊……”阿笑悻悻地骂道。
本想硬逼着自己啃几口糙饼,祭奠一下五脏庙,可还没等张嘴,那浓郁诱人的红烧肉香味就源源不断地涌进了鼻子里。
隔夜饼和红烧肉,差距太大。
阿笑犹豫、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把糙饼往床边的桌子上一扔,大喊道:“李往矣,我有话要跟你说!”
没有动静。
只有红烧肉的香味越来越浓郁。
“李往矣……李小矣……李哥儿……李大爷!你快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阿笑喊得嗓子快要哑掉的时候,李往矣终于进来了,端着红烧肉,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碗里的红烧肉竟然一块都没少。
“兔崽子,刚才味道那么浓,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大快朵颐呢,原来是在诓我啊!”阿笑没好气地骂道。
李往矣却一点也不在意,笑呵呵问道:“阿笑,你终于愿意教我练刀,收我为徒了?”
阿笑仰头看向屋梁,道:“我现在腹内空空,没有气力说话啊,更别提什么教谁练刀了。”
李往矣赶紧把红烧肉送到阿笑跟前,再把筷子恭恭敬敬递上。
阿笑接过大陶碗和筷子后,一下就夹了两大块肉放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有酒吗?”
“有!”
李往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又是递酒又是盛饭的。
半盏茶之后,一大碗红烧肉,两小碗米饭,加一大盅水酒下肚后,阿笑终于吃饱喝足了,半倚在床榻上,一手摸着肚皮,一手剔着牙,很是惬意。
李往矣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陶碗、酒盅,有些肉疼,这也太能吃了,三两雪花银就这么没了。
不过只要能练刀,一切就都值得。
李往矣搓了搓手,十分期待道:“阿笑,现在肉也吃了,酒也喝了,是不是该举行拜师仪式了?”
“不急,”阿笑摇了摇手指,“我有个问题要先问你。”
“您问。”少年用上了敬称。
毕竟阿笑马上就是他师父了。
“你既然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刀客,那刀客间流传着一条至高格言你应该知道:刀在人在,刀失人亡。你说我是刀客,那我的刀呢?你有看见吗?”
阿笑笑容玩味地道:“你要是能找出我的刀,我就收你为徒。”
李往矣能找出阿笑的刀吗?
当然不能,鬼知道他把刀藏在了哪里。
那个雨夜里,李往矣只看见阿笑伸了个懒腰,手里就多了一把长刀,等斩碎邪神金身后,刀又不见了。
不过李往矣自有办法,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压岁钱,找铁匠铺的大山叔,打了一把长刀,丢给阿笑。
这当然不是阿笑的那把刀,但他硬说是。
阿笑拿不出真刀,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但阿笑终究没有教李往矣练刀,李往矣很气,举着那把用所有压岁钱换来的长刀,追砍阿笑,从镇东头追到镇西头,又从镇西头追到镇东头,直到阿笑实在跑不动了,用一个屁把他轰飞。
李往矣不知道的是,其实那天阿笑是想教他练刀的,只是那天夜里,学塾的周老头,找上了阿笑,告诉阿笑他要是敢抢他的弟子,他就跟他拼了。
于是阿笑只能反悔。
后来阿笑养好了伤,离开了小镇。
离开前,他告诉李往矣,等他哪天成为了北止戈洲四大儒家书院之一的嫡传,成为修行中人,他就教他练刀。
练天下无敌的刀。
想练刀,就得先读书,李往矣记下这话,屁颠屁颠地跟着学塾周老头走了,上了寒山书院。
等去到寒山书院,李往矣才知道,阿笑是天底下最不入流的刀客,什么教他天下无敌的刀,狗屁,那家伙都没入境。
连第一境的刀修,都不如。
但后来从仙家邸报上,他又看到没有入境的阿笑,竟然连斩了六位十境之上的刀皇。
很多人称他——风在笑,是北止戈洲第一刀皇。
但阿笑说自己只是一位刀客,连刀修都不是。
李往矣给他飞剑传信,问他什么时候来教他练刀。
阿笑回信说,他要再去斩一个人。
等他什么时候读完万卷书,成为至少天命九境的儒家宗师,他就将天下无敌的那一刀,传授给他。
李往矣认真读书,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结果没过多久,所有仙家邸报都在记载一个消息:斩杀第七位刀皇的风在笑,被岁月长河里飞出的一刀,劈进了忘川河,命魂已碎。
李往矣不相信这个消息。
所以他今天来了。
(本章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