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大理寺装束的设计遵循帝国一贯的语言风格,即从形象上便产生足够的威压,他们的红袍与狮鹫面具可谓张力十足,敢于直面而不双腿打颤的都是勇者。
“钱娜小姐安好。”
“不用客套,寒筱北呢?”
“不认识。”
“你们抓了他?”
“我们奉命不能透露。”
学生会的副会长拉着钱娜说:“会长,要不就别问了。”
“为什么?”钱娜不服气的挺胸抬头,“让他们凭空吞掉一个大活人,我不能接受。”
“我们只是维持秩序,其余的,您的父亲应该比我们更……”卿员欲言又止,手指松松紧紧,把手持的灵杖转了一圈。
“那我去找他。”
副会长带着一种后辈的敬仰与胆怯的关怀,又询问道:“学校,还会回吗?”
“会,告诉同学们,我还要带他们备考呢,找到那小子我立刻就回,上次考试考砸了,教导处还有顿骂等着我。”
副会长露出圆镜片下一声憨笑,点点头:“那……祝会长平安。”
“谢谢,你们也是。”
她转头就奔向运兵船,返回江渊大厦,这段路像是在重复古代故事里的缆车,不断在山间上上下下。江渊是洛城的“山”,江渊里栖居的生命也是洛阴人的“山”。
她沮丧着,哼起歌。
近些日子不再安稳,父母告诫他认真上学,集团中事情要多起来了,于是她很久都没有见上寒筱北一面,心里正憋了一个月的话,好不容易看见他,却恰好是被打伤之后的雨天。
那一眼真的很难堪,但是,是寒筱北找到她,不是那些记者,他不会把她当成活生生的摇钱树,也不会当是一个千金难买的花瓶。
从运兵船的侧舷窗望出去,海拔拉升带来的压力压迫着身体,她像一只从竹林中飞翔起来的蜻蜓,密集的洛阴城市群刺激着视网膜的每个角落,循环泵压进来的新鲜空气透着一种危险的味道。
两颗恒星洒下的朝气仿佛在她这里缺失,日影期那种太阳将升未升的刺挠的凉意从指尖开始蔓延。
“大小姐。”
她从发呆中回过神,步伐坚定的走下运兵船,好像她身上没有伤。无人阻拦,她发觉大厦里比往日黑暗,还好她没有去过总督宫内廷,不然这如出一辙的暗色调一定会叫她生出一股恶寒。
“汤先生在哪里!”
“哪,哪位汤先生?”她询问的对象,一位公司经理穿着华贵的长袍,应该是向董事会带回宫中消息的专员。
那一双拽直了眉宇的眼睛,真是遗传钱憬女士,太像。
“汤领执,在热月之庭,他非常忙,千金您……”
她走了。
开始给自己打气?
找到寒筱北,为了这目标她一直在长跑,都快胸闷气短的了,她咬着牙齿,不在周围惊讶的员工们面前露出一点痛苦与无力。
上百部电梯正处于上班期的使用高峰,落地窗外黑压压的,汤氏集团的员工们组成人潮拥挤进来。
入口打卡的声音,神似大片大片挂在工厂生产线上,迎风招摇的风铃。
“等候,蓄能,定位,冲跃。”
墙上的公司标语静静的挂着,表面的光滑部分唰的闪过一道黑影,玻璃影壁层层叠叠,她花了半个恒星时,步行的距离相当于五公里,终于一脚踹开了江渊大厦第两千零一十五层——热月之庭的大门,墙上精致的“什维尔孟德茗爵办公堂”字牌像是着急跳水的运动员,二话不说就告别了墙面。
开阔的大堂中,她父亲汤孟荪真像一只体态安详的兔狲,说不清到底是壮还是胖,总之是个放诸四海皆难以忽略的个头,相比下坐在对面的寒筱北就略显……“文弱”。
不过就是这“文弱”的家伙,让她又是忧又是喜。
“大小姐,让你着急了吗。”
汤总左掌平放在桌上拍拍,是允许的意思,寒筱北歉意满满的走过去,靠近了她。
几乎是立刻,他又触碰到那满怀的温热,他看看怀里的女生,再看看汤总,后者面朝落地窗,沉默不语。
“你真的在这里,我就知道本小姐的直觉天下第一。”
“是的呢,天下第一。”
“喂,那时候,你怎么躲过一劫的?”
“你说那个放黑枪的?是个漏网之鱼,躲着黑我,好在大理寺的人赶过来,揪着衣领子助我躲开了。第一次那么近观察建御灵杖开火……”
他的言语像是堰塞湖形成的瞬间,流水失去方向,在堵塞的角落旋转起白色的浪。
柴梓花,又名洛山彤、洛琼花,是洛阴星区的区花,数千年之前的清河凰琼花撒下的花粉流浪到洛阴的水土,落地生根,比艳丽的凰花更低调,灰紫色,但是香气一旦闻过,此世不忘。花语是:“人间逆苦,爱而可期。”
寒筱北怔怔盯着钱娜大小姐微微泛红的眼睛,她把什么点在他的嘴,让他一点话都无法说出,忍住十七道伤口一身汗流跑过来的少女,竟然全身依然冒着柴梓花的清香。
钱娜轻轻拿开手指,眯住眼睛:
“寒筱北先生,我有点喜欢你。”
那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像一艘,恰逢折跃结束的船,将他的心脏撞出了星河,游荡在无数黄色的光点,沉沉的坠落于恒星。
汤孟荪点起一只老烟斗,那个远古的装饰品第一次投入实战,将老领执官呛了好几下,至于这是否在暗示两个孩子他还站在能听见他们说话的方位,只有转瞬即逝的烟圈能够解释了。
“我知道你在喜欢。”
寒筱北感觉嗓子整个是噎的,他沉浸于柴梓的味道里,晶莹剔透的少女的眼睛,仿佛只等他开门走进去,全洛阴都会成为他们的天地,幸福的花朵将铺满城市……
极其光明的未来在他放飞的想象力中无限延展,他恐惧地收住通向未来的路,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沐浴在水流般的披肩发里。
“你怎么可以发呆这么久啊……”钱娜皱眉嗔怪。
“抱歉,……对我来说,还是意外的事。”
“哼。”大小姐的发音像在梦话里,自顾自“嗯嗯”了几声,“书呆子,六年苦行僧似的研习,搞得和没见过红尘一样。你需要时间来适应,对吧?”
两人的眼睛好像融化在一处了,都变成了圆而水灵,睁得很大,争着要理解对方。
男人默默承认。
“行,和你说个秘密——我已经决定要去洛阴大学了,就是那个阳曲市的大学,到时候你可以作为我的学长,送我去那吗?”
“洛阴大学?”寒筱北难以置信,“你明明可以去魏博镇的高端学府,你家可是茗爵啊!”
“洛大还不高端?”她嬉笑,“人家也是有魏博镇那些大学同等的资质,你可别贬低自己老家啊,再说,我这不是想留在洛阴嘛……”
少女羞红脸了,寒筱北用凉的指背触摸,啊,真烫。
“我送你去,你好好考,加油。”
“肯定的,书呆子!”
【小柳叶,长大了。】
初入忘川公司,实习半年,正式上工三个季度,他和她慢慢见证了忘川公司成为洛城最大的制药公司,而如今,忘川也见证了少女提前的告白。
好一个计划外。
她欢快而羞怯的逃走了,像带走了寒筱北心里碎下的一块,使他石头般的心灵少了一些,自此每天空落落的等待着某个人。
“汤先生……”
钱娜走了,现在可就尴尬了。
“小寒,坐,没事没事,你那个表情是怎么回事,我只是长得凶,我又不是屠夫。”
“呃,您……不介意?”
“这有什么,难得她有心上人了,还是本司的,我当然觉得好,就是不知道夫人怎么想。”
“您可千万别告诉钱憬夫人。”
汤孟荪的大个子靠上来,甩起手纠住了他的脸皮:“呦呵,你怎么敢要求茗爵和领执官的,真有胆哦。”
“诶诶诶我错了汤总,轻点轻点!”
短暂的愉快过后两人在十米长的巨桌两边坐好。
“继续说正事吧,小寒。”
“好的,汤总,我司第三季度的销售已经接近中期,总体平稳。”
他点来光屏展示数据,汤孟荪却摆手,并不看。
“忘川是我在洛城的基本盘,我自然上心,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说。”他直叙道,“你也清楚我连跨十级喊你来,不是要你那点基层数据,我直接管流氓李要就好了嘛。”
【果然现在连高层都自动喊李蔚冉部长的外号了么,话说,汤总你真是,我在街头才被大理寺救下,你的人就把我拉到这里,和大小姐说再见都没来得及……那俩大理寺不会是你喊来的吧?】
“那么……”他五指交叠,“您找我这个小员工来干什么呢。”
“是这样。”
尊贵的茗爵站起来了,身躯如山,果然像是市井所述,栖息在江渊里的猛虎,一张一翕就决定了洛阴是盛世还是乱世。
“你知道我们和九关秋家族一向不好,尤其是裁雨集团一派,他们家族支脉众多,复杂,但是我们一开始也没有去了解,直到……今时不同往日。”
“你们之间的三十年商战可至今是市井佳话。”
“是啊,你的打趣,是我们四五个家族几十年的伤痛。”
“……呃,实在是,我收回那一句话。”
汤孟荪惆怅的放下烟斗,木质物降落在仿玻璃钢的表层,发出稳重的声音。
“商战益少,遗毒甚深,已经到了要裹挟风暴的时候,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基层,给我办点脏活累活。”他回首,眼神明锐,一个精明商枭。
“寒筱北,你敢不敢?”
年轻的男人冷笑一声,与领执官眼神对上。
“我娘亲参军,衔至上校,父亲从工,隐姓埋名,我要是不敢,那大小姐的情面和公司的职务我都要不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