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在南苑分校呆了一个礼拜,虽然恋恋不舍,但他必须回湖南大学了,临行前,他撺掇楚青恬跟他一起走,就是想带她去长沙散散心。楚青恬考虑了一下,同意了,之后跟老师告了假。胡承荫为了感谢这些日子贺础安对他的照顾,也邀他一同前往,此外还有两个考量,一个就是自己跟楚青恬单独在一起,难免让她不自在,再者就是回去的时候贺础安可以跟楚青恬一同返校,路上照应一下他也放心。
出发的那一天,是1937年11月24日,周三,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因为从衡山到长沙的路颇为周折,三人凌晨天还没亮就上了路,他们先走四里多路下山,就到了南岳的镇上,从小镇步行到湘江码头,再坐渡船过湘江,到了对岸就是湘潭,再搭乘从湘潭到长沙的客车,一路上虽颇感疲惫,但三人情绪都颇为兴奋欢愉。客车停在小吴门火车站时,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胡承荫早已饥肠辘辘,便提议就近找个小饭馆吃饭,在交通旅馆旁边,胡承荫看到了一家饭店上面写着“李和盛牛肉”的饭馆食客很多,他盘算着手里的贷金还没花完,正好请贺础安和楚青恬好好吃一顿,于是就定了这一家。
胡承荫照着菜单点了招牌牛肉,还点了青椒豆腐、肥猪肉、炒青菜和大角鱼。菜上了满满一桌子,贺础安和楚青恬看着,迟迟不下筷子。
“你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点这么多菜,还有钱吗?你回去可怎么办啊?”贺础安忍不住开了口。
“没事儿,我们学校在岳麓山上,平时我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再说我早就想好好请你吃一顿了,谢谢你这几天这么照顾我。这菜点都点了,也退不回去了。别跟我客气了,快吃吧!”
嘴上说是说,三人在南岳几天也吃不上一片儿肉,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贺础安一点也不能吃辣,大冷天吃得满头冒汗,上颚发麻,只好跟店家要一碗水,涮掉菜上的辣椒再吃。
胡承荫吃着吃着,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就先去店家那里付了账,让他们两个继续吃,自己有点事要办,先走一步。因为圣经学校就在火车站附近,三人约定先分头逛逛,三个小时后在圣经学校汇合。
胡承荫之所以要单独行动,是因为他想给楚青恬一个惊喜。
他想为她买一双新的芭蕾舞鞋。
自从楚青恬在火车上丢了包,胡承荫就惦记着这档子事儿了,之后在课堂上听了楚青恬的作文,想买一双芭蕾舞鞋送她的心就更加迫切。之前趁着楚青恬不注意的时候,胡承荫偷量了她的鞋码,这次到长沙来,心里面想着一定要帮她买到鞋,让她不再伤心。
离开饭店之后,胡承荫在街上四处搜寻,先是跑了几家鞋店,全都没得卖。
后来看到一间杂货铺,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胡承荫走了进去,一推门,四十多岁、一脸精明的老板就殷勤地迎上来:
“伢子,要买么子咯?我这里么子都有啊。”
胡承荫在店里扫了一圈,店里以日用杂货、服装鞋帽居多,实在不像是会卖芭蕾舞鞋的样子。
“老板,你这里有卖……芭蕾舞鞋吗?”
“有嘞!”
老板的回答让胡承荫眼前一亮,瞬间心中充满了希望,老板说完就去柜台里面翻了好久。老板一边翻还一边跟胡承荫解释,这双鞋并不是新的,而是从一个富家小姐那儿收来的,他们家是从北平跟随军官父亲迁过来的,后来举家离开了长沙,许多东西就都留在这里了,其中也包括这双芭蕾舞鞋。说着老板从角落里翻出来一个一角压得有点扁的鞋盒。放在胡承荫面前。
胡承荫从怀里掏出一条细绳,放在鞋底上比了比,刚才的希望瞬间破灭了。
“那个军官小姐多大啊?”
“不记得了,走的时候大概十一二岁吧。”
那就对了,胡承荫拿在手上的这双鞋比楚青恬的尺码小了太多,这明明就是一双童鞋。
胡承荫默默把鞋放进鞋盒里,在老板诧异的眼神中,离开了那家店。正在胡承荫灰心丧气的时候,远处有一高大建筑物映入眼帘。那是一幢仿欧洲古典列柱式建筑,前面并列16根大圆柱,共有三层,三层顶部正中再加建四层,上建一八角楼,再上为一圆锥体尖顶石塔,顶端为钢管旗杆。整个建筑宏大雄伟,气势恢宏,十分壮观。八角楼正下方的立柱上有并排的五个大字牌匾,“国”——“货”——“陈”——“列”——“馆”。
这地方让胡承荫想起了天津卫的劝业场,而且热闹程度完全不输给劝业场,进进出出人流如织。胡承荫大喜过望,这么大的商场一定有芭蕾舞鞋卖的!
进了商场之后,胡承荫立刻被一股暖流包围,从寒冬来到了暖春。原来这商场安装有暖气,确保客人能在宜人的温度下购物,胡承荫从一层开始逛起,第一层是商场,一律限售国货,胡承荫没有找到芭蕾舞鞋。胡承荫又接着逛了二三层。二、三层主要买全国各大城市的名产国货和本省各地区的特产,以供参观及为客商服务。胡承荫找了半天,终于在三层的一个展示架上看到了一双芭蕾舞鞋,胡承荫拿出尺码一比,尺寸正合适。他问店员买那双鞋,却被告知这双鞋仅供参观和展示用,并不出卖,胡承荫软磨硬泡,营业员没有办法只能找来经理,胡承荫又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经理把芭蕾舞鞋卖给了他。
当胡承荫捧着那个红粉相间的漂亮鞋盒走出店门的时候,一阵寒风直冲他的脸,但他丝毫不觉得冷,他的脑海里只有楚青恬看到鞋子欣喜的表情,想到这里,他拔腿向圣经学校跑去。
胡承荫走后没多久,贺础安被辣的受不了,也撂筷子不吃了,掏出手帕擦干净额上的汗,贺础安就跟楚青恬道了别,离开了饭店。
在街上信步闲逛时,贺础安意外发现了一间小书店,欣喜之余,赶紧走了进去。
一进店门,小店的安静就把门外的喧嚣隔绝开来,店主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大褂,一脸清癯。他看到贺础安走进来并未露出笑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整个书店不大,却并排摆了三排书架,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书店的书新旧都有,还有许多绝版的古籍,年岁估计比那位老者还要大,整个书店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陈旧气味,贺础安深深吸了吸鼻子。
老者并不向贺础安殷勤介绍,他不但不觉得他招待不周,反而觉得十分自在。他十分喜欢一个人躲在书架后面翻自己喜欢的书,并不喜欢被人打扰。他随手翻开一册《资治通鉴》,看到兴起,完全没注意店里又来了一个客人。
贺础安把《资治通鉴》放回书架上,继续浏览书架上的书,当他看到一本《史记》时,想要取下来翻阅,却没想到触碰到了另一只手。
两人的手指碰在了一起。两人同时缩回了手,贺础安向旁边看去,发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用一双目光锐利、充满探究意味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贺础安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眼前的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还多,她的小脸估计还没有贺础安的手掌大,鼻子小巧,嘴巴小巧,还梳着一头齐下巴的短发,在两侧头发的遮挡下,小脸显得更加小了,她整个人唯一可以称得上大的就是那双比例极不相称的“大眼睛”了,几乎占了她脸部一半的“版面”。
“<增光贤文>中说,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贺础安没想到她小小的嘴巴里第一句吐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贺础安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女孩的手里。
“这本给你吧,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找的书。”
那女孩愣了一下,接着嘴角绽开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她的贝齿又白又整齐,说出的话却充满了调侃的意味:
“你不说后面这一句,我可能会更加感动。”
那女孩穿了一件鹅黄色旗袍,上面是细碎的棕色格子,明亮且秀雅,人群中想必十分出挑,但贺础安一眼看见的是她胸前戴着的“长沙临时大学”的校徽,那蓝底金字的倒三角形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你是临大历史系的?”
“怎么?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就不能看<史记>了吗?太史公听了可要生气的!”
“你倒是很好学,法律系的学生是应该多看看《史记》,其中对各朝各代的法律制度都有一些阐释,对你理解历代律法的演变很有帮助。”
贺础安这一席话瞬间激起了女孩的好奇心,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咦?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法律系的?”
“你言辞犀利,颇有机锋,说话讲究有理有据,我就猜测你是法律系的,没想到还让我给猜中了。”
“你没猜错,我是临大法律系二年级梁绪衡,很高兴认识你!”
说完,梁绪衡伸出了她小小的手掌,贺础安伸出自己清瘦颀长的手掌轻轻握住,好似全然包裹住一样。
“你好,临大历史系二年级贺础安。”
“不过……‘言辞犀利、颇有机锋’……这也不全然是夸我的意思嘛!”
“这……”梁绪衡仰起小脸,大眼睛颇有探究意味地看着他,这眼神中有好奇、有欣赏,贺础安一时间搞不清楚这眼神中暧昧的含义,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的同学还在等我。”
贺础安刚刚转身准备出门,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有什么在房顶上炸开了,顿时远远近近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紧接着,整栋房子就好像豆腐渣一样,瞬间分崩离析。书架顷刻间倒塌,贺础安第一反应就是将梁绪衡护在身下,一排书架狠狠砸在了贺础安的背上,房上掉落的瓦砾击中了他的头。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梁绪衡回过神来的时候,贺础安整个人趴在她身上,脸上全是细碎的瓦砾和尘土,贺础安头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到梁绪衡的脸上,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贺础安,你没事吧?你快醒醒!你别吓我,贺础安!快醒醒!老板,老板,快来能帮忙啊,这里有人受伤了!”
在刚才的轰炸中,书店老板十分幸运地躲过一劫,柜台离门口近,离书架远,他既没有被书架砸到,也没有被炸弹炸到,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他听到梁绪衡的求助颤巍巍地从柜台钻出来帮忙,可是他已老迈且饱受惊吓,根本没有办法救出两个人,只能赶紧出门找人帮忙。
贺础安失去意识,重重压在梁绪衡身上,梁绪衡什么也做不了,她胆战心惊地确认着他胸膛的起伏和耳边温热的呼吸。真好,他还活着。梁绪衡听着街上远远近近的人群四处奔逃的惊叫和痛失亲人的哭喊,明明是劫后余生,却依旧泪流不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