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沐跟陈确铮一起向检票口走去,北平刚刚沦陷,火车站人满为患,外出逃难的百姓摩肩接踵,周曦沐突然看到前方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小女孩在争抢一个中国小女孩的洋娃娃,一对中年夫妇抱着身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站在一遍,身旁放着四五个箱子,他们身着华丽的和服,不可一世,旁边有两个举着步枪的日本兵,毕恭毕敬地跟在身边,见两个小女孩争抢,日本兵上前一步,那日本男人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因为中国小女孩比日本有小女孩小了好几岁,根本争不过她,女孩的妈妈一脸惊恐,她完全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怎样的险境,试图哄劝女儿。
“乖,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呜呜呜呜——我不要——我就要这一个!”
女孩儿不依不饶,妈妈只好掰开女儿的手,终于洋娃娃脱手,女孩整个人却因为惯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娃娃,我要娃娃,我要娃娃……你是坏人!”
小女孩因为太过生气,挣脱母亲的怀抱,跑道日本小女孩跟前照着她的头打了一下。
日本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紧接着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放声大哭。
中年男子马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两个日本兵便立马将枪口对准了小女孩儿的脑袋,女孩的母亲快步跑到女儿身边,将女儿紧紧揽在怀中,她面容惊惶,满面泪痕。
“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我们吧,她只是个孩子,她不懂事的。”
因为事关日本人,百姓根本不敢围观,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日本女孩儿站在一旁,手中抱着一个洋娃娃,她小小年纪便知道自己在权力的顶端,脸上有一种残忍的天真和不加矫饰的得意。
“松井大佐,需要我们现在杀了他们吗”日本士兵请示道。
那个叫松井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好像一只不着急吃掉爪下老鼠的猫一样。
“那我要先问问百合子的意见。”
走到女儿跟前,弯腰柔声说对她说:
“百合子,你喜欢她吗?”
百合子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千钧一发之时,周曦沐跑过去,挡住了那两个士兵的枪口,抱起了小女孩,对那妈妈说道:
“你们跑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接着周曦沐满脸堆笑,用标准的日语对松井说道:
“实在抱歉,我妻女刚到北平来,没见过世面。”
松井眉毛一挑:
“你会说日语?”
“我在早稻田大学念过四年书,所以会说日语。请问你是哪里人?”
松井神情略有松动,说道:
“我是东京人。”
周曦沐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赶紧说道:
“当年我在早稻田大学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木村健一,他也是***呢,不知你是否认识,我那时候经常去他家里玩,我们还约好以后有机会他要来中国看我呢!”
“她们真是你的妻女?”
“没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忤逆,我妻子不认字,没见过世面,您别见怪。”
女人茫然地看着他们,对他们说的话完全听不懂,但还是紧紧捂住女儿的口鼻,不让她发出声音,捂得太紧,小姑娘竟然昏了过去。
周曦沐见状赶紧弯腰把小姑娘抱起。
“先生,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能送她去医院吗?”
正在此时几个穿着日本和服的人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给松井行礼,其中一人鞠躬说道:
“松井大佐,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山田君的中文翻译兼秘书黑田长秀。山田君派我来接您和您的家人到宾馆小憩,他们正在做欢迎酒会的筹备,到时我会派专车送您去就会现场。”
松井不耐烦地朝周曦沐扬了扬手,这一劫算是过了。
周曦沐低声朝地上吓瘫了的女人说道:“快起来!跟我走!”
周曦沐抱着孩子一路奔跑,女人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跟着跑,路上周曦沐问那女人:
“你们到火车站来做什么?”
“北平待不住了,想带着孩子回老家。”
“你丈夫呢?”
“一年前没了。”
“我们一同进站吧,我们在一起会比较顺利。”
那女人惊魂未定,对周曦沐自是百般信任,亦步亦趋。
周曦沐低声对陈确铮说:
“跟紧一点,一会儿你不要说话,一会儿我就说你是我弟弟,相信我,没事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紧紧跟在周曦沐的身后。
检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扛枪的日本兵,旁边还有一个翻译,对进站的每一个旅客都严加盘查。周曦沐抱着小女孩走在前面,让女人和陈确铮走在身后。
周曦沐一边在心里想着被盘问的说辞,一边慢慢向前走,陈确铮在他身后默默随行,他不知道周曦沐内心有什么想法,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正当两人快走到检票口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刚好触到陈确铮的伤处。
陈确铮强忍疼痛,没有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心中大惊,眼前的人是六七月在西苑军训时曾跟他比过射击的燕山大学学生钱胜权。
真是个麻烦角色。这人是有名的大嘴巴,咋咋呼呼还话多,陈确铮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遇上他。
“陈确铮,好巧!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那位……是谁呀?”钱胜权看看陈确铮,又小心地打量不远处站在那里的周曦沐。
他们已经暴露在日本人的视线范围之内,陈确铮装作不认识钱胜权继续往前走,谁知道钱胜权跟著他不放。
“哎,你怎么不理人啊?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你们学校的人都走了吗?”
眼看着走到了检票口跟前儿,陈确铮发现两个日本兵和那个中国翻译都在狐疑地向这边张望,周曦沐也回头用眼神示意他,陈确铮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陈确铮一把抱住钱胜权,一手掏出手枪抵住他的肚子。
“你要是想活着离开这儿,最好现在装作不认识我。”
这把手枪正是林礼仁跟他在车站分别时送给陈确铮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感受到冰冷的枪口,钱胜权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错了,我错了,你先把枪拿开,我马上走!”
陈确铮把枪塞回腰间,在钱胜权的后背拍了拍,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友人在分别时的寒暄。
开往汉口的火车鸣响了汽笛,屡屡白烟团团从火车头处冒出,火车要开车了。
周曦沐故作放松,一边逗弄怀中的小女孩,一边不紧不慢地进了检票口,还不忘回头喊了一嗓子:
“弟弟,你在哪儿磨蹭什么呢?车都要开了!”
陈确铮赶紧跟上,他用余光看到钱胜权伺机连滚带爬地跑走,大腿根部湿了一片。
这是一招险棋,但他们赌赢了。
月台上人头攒动,挤满了话别的人群,火车的汽笛持续地轰鸣着,车头喷出缕缕白烟,周曦沐给了母女俩五十块钱,那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周曦沐把剩下仅有的三百块钱,放在了陈确铮的手上。
“这钱你拿着应急,只要出了北平城,你应该就安全了。”
“你把钱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周曦沐一愣,随即把下巴一抬。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有的是钱!穷家富路,这钱你一定要收好,小心别被偷了。”
陈确铮点了点头。
周曦沐持续在包里搜寻着,掏出了一方印章。
“这枚印章也留给你吧,上面刻着文天祥曾说过一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我只想让你记住,生命是珍贵的,因为一时意气逞匹夫之勇而伤害到自身,并不是智者的作为,知道吗?”
陈确铮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枚印章是我的心爱之物,好好保管,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吧。”
陈确铮眼眶微红,他刚想要说什么,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了,陈确铮只能一跃上了火车,周曦沐一边跟着火车奔跑,一边对陈确铮挥手。
“保重!”这是周曦沐对陈确铮最后说的话。
“老师你也保重!”说完这句话,陈确铮的眼眶红了。
他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周曦沐奔跑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对他笑着挥手,最终淹没在送站的人群之中。
火车开离了北平城,带着陈确铮远离了一切不可预期的危险、珍重道别的话语、紧紧攥在一起不舍得分开的双手、惶惶然不知前路的双眼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眼泪。
“周老师,谢谢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听你上课。”陈确铮抚摸着那枚印章,在心中默默地说。
“会有机会的,只要日本人没有把我们这些教书匠杀光,你们就一定会有课上,有书念的!”周曦沐看着列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在心中这样回答。
周曦沐目送列车开远,心下松了一口气,无论未来如何,陈确铮的命算保住了。周曦沐赶忙去火车站的厕所里把自己的衣服换上,这身衣服他真的再也不想多穿一秒了。出站时他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想必那个叫松井的现在应该还困在旅馆的杂物间里吧。
脱险之后,周曦沐才想起阮媛的药还没有买,他匆匆挤过推撞的人群,急急忙忙往药房奔。到了药房,他拿出药方让伙计抓药,结账的时候发现钱包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把全部的钱给了陈确铮,周曦沐不禁苦笑。
药是必须买回去的,可是他不想回去拿钱。倒不是因为担心妻子数落,只是因为这一段奇遇他并不想说给任何人听,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只是他在这个故事里难得地当了一个路见不平、仗义疏财的侠士,他只想独享这段回忆。他也替那个少年担心,不知道他此行到底能走到多远,他能顺利地回到老家吗?一路奔波他的肩上的伤能得到及时救治吗?这份隐秘的担心和焦虑还是他独自一人承受来得好。
可眼前的困境必须得解决,正着急的时候,周曦沐突然发现对面刚好有一个当铺,大大的“当”字让周曦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翻遍浑身上下,刚好有一个领带夹和一对袖扣,都是当年在欧洲留学去法国游历的时候买的,领带夹和袖扣是成套的,都是纯银打造,上面镶嵌了上好的琥珀。周曦沐毫不犹豫地从衬衫和领带上将它们卸下来,直奔当铺。乱世的东西都不值钱,但当出的钱给阮媛抓药是绰绰有余了,周曦沐长出了一口气,给药店伙计付了钱。
药店伙计手脚麻利地给周曦沐抓着药,周曦沐却盯着那放中药的一排排的小格子出神。眼下的世道,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他总还有一点奢望,希望把这书能再教下去。北平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他和莳芳是不是也应该走呢?可是学校在这儿,他们走去哪儿呢?暑假结束了学生们还要回来读书啊!周曦沐越想越想不明白,心中一团乱麻,伙计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发现药早已配好,忙不迭付了账,提了药走了。
此时的周曦沐想不到,这次宿命的相遇早已埋下了悠长的伏笔。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和这个青年重逢,两人的命运会产生更深的羁绊,命运是一双无形的手,制造所有的相逢和离别,而人所能做的,就是珍惜所有的缘分,把每一次的相遇,都当做最后一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