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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吃肉的灾民

    市集很粗糙,但很热闹,印象中这种规模的市集,似乎除了开封、洛阳等极少数大城市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几个月才有一次的大集。

    而据赵光美所,这样的市集在宿州居然是都有?一个刚糟了水灾又遭兵灾的地方?

    真正让吕端感到震撼的,居然让他在这个市集的后面看到了大戏篷,有许多书唱戏之人已经在此表演了,而且每一个表演的台子外围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甚至还有人往台上扔铜钱。

    灾民啊!

    大王咱不是来赈灾的么?

    除了开封,从未听有哪比这宿州还富裕了啊!

    “你看,那边,就是我办的学校了,虽然是边军,朝廷也不给军饷,但既然是兵户,文化教育方面,必须都得按照禁军的标准来。”

    “当然了,质量方面就差上一些,你看那些表演的,在开封都是学徒的水平,甚至纯是票友,爱好者的水准,目前这边的表演还是慰问性质,慰问演出么,也是咱们赈灾的一部分,对吧。”

    “…………”

    “学校那边就更是如此了,诗书礼仪,几乎什么都教不了,不过是能让学生们勉强识字,识数,我还开设了木工、铁工、裁缝等许多乱七八糟的学科,争取将来啊,让每个孩子长大之后,至少都能获得一门手艺,农闲的时候好歹都能干点啥,补贴家用。”

    吕端都被震成哑巴了,赵光美领着他怎么走,他就怎么看,一开始还在震惊,后来也震不动了,整个人完全麻木。

    直到两个人随便找了一个摊开始吃面条,吕端依旧是没能缓过劲儿来,愣是稀里糊涂的把醋倒在酒杯里闷了一大口。

    “殿下……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何以宿州,居然会如此富庶?吾等分明是来赈灾的,可我看宿州景象,整个大宋,恐怕已经找不出几个比这更富庶的地方了吧?簇,三个月前殿下没来的时候,据便已经是饿殍遍地,民间已经有了易子而食之事,一个月前,据还是处处烽烟,反贼遍地,一片末日模样,殿下……难不成当真是有神仙手段?”

    赵光美却是不以为意地道:“哪来的什么神仙手段,不过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罢了,我在其中所使的手段,也不过都是一些寻常手段,没什么特别之处。”

    “…………”

    吕常一时也是面色古怪,不知道这殿下到底是真的在谦虚,还是真的在装b。

    怎么看这宿州都太不寻常了啊。

    赵光美笑着道:“其实淮河两岸,本就富裕繁华,也应该富裕繁华,这里交通便利,气候宜人,作物一年两熟、三熟,且多为平原、丘陵,南北通衢,水陆两宜,人口稠密,工商发达,这地方,穷才不正常,区区一场大水,其实是只伤皮毛,未伤根本的,之所以灾变大灾,还是人祸,甚于灾。”

    “这个人祸,指的就是地方上的豪绅了,越是灾年,越是囤积粮食,将粮价炒高之后再低价买地,亦或者是趁机签下长工契书,这都是惯用手段了,这东西是经济规律。

    不是豪绅中没有好人,有,肯定有,但良心这东西,平时不值钱,甚至绝大多数人出卖良心也卖不出几个子儿来,但别人都不要这东西的时候你想留着,那这玩意,贵的吓人,是真真正正的顶级奢侈品,古今中外,从来如此。”

    “所以适当的造造反,没什么不好的,财富这东西注定会逐渐向少数人手里集中,之道,从来都是损不足而奉有余,商君书得很清楚,‘以强去强者弱,以弱去强者强。国为善,奸必多’,你们都商君书是亡国之术,我却觉得这里面许多话真的是至理名言,就比如这个。”

    “老百姓一直被压迫是不行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么,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很害怕底层民众造反,可是,造反有什么不好的?强压下来,社会矛盾就不存在了么?莫不如干脆加以引导,每一次的造反,都是一次均贫富的过程,发泄一下,什么社会矛盾都没了,墨家也有类似的法不是。”

    吕端这会儿,筷子都已经被吓得掉下来了,因为赵光美刚才这一番话,分明满满的都是法家和墨家的思想,这在他这种儒生的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法家思想的核心可不是依法治国啊,法家最核心的思想其实是“民弱则国强,民富则国弱”,而法家的治国手段,对内,核心就俩字:“去强”。

    也就是国家应该想尽一切办法的折腾民间的有钱人,想法设法的让有钱人变穷,让穷人变有钱,然后重复这一过程,实现老百姓之间穷与富的循环。

    这跟儒家的齐家治国,内圣外王的主张完全是水火不相容。

    哪有什么外儒内法,汉以后的法学早就把法家最核心的这一条根本思想给丢了,然后吕端就惊悚的发现,秦王殿下居然把这玩意给捡回来了!而且做得比秦始皇还绝。

    他真的通过扶持老百姓造反的手段,把宿亳两州的豪绅给收拾光了啊!

    事实上商君书这本书吕端还真不是没看过,五代么,礼法体统早就崩坏了,所谓的禁书,那得分是对谁,凭他们吕家的累世官宦,这书他们家还真有,只不过看过之后他就把书给扔了,认为那商鞅简直是一派胡言。

    搁以前,他要知道君王在偷偷看商君书,他一定会站出来开喷,储君若是看商君书,那这简直是塌下来一样的事,为苍生为社稷,就算是死谏也要在所不惜。

    只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秦王殿下堂而皇之的讨论去强,甚至真的借反贼之手在去强,他却又什么话都不出来了。

    人家秦王殿下跟你们一同下来赈灾,你看看人家的宿州,再看看伱们的扬州,哪还有脸人家是在倒行逆施呢?

    而如果,秦王殿下不是在倒行逆施,那,真正倒行逆施的人,又是谁呢?

    就听赵光美继续侃侃而谈道:“这些事,其实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少部分的土豪都打死了,大量的土地就空出来了,地主家还是有余粮的,余粮一分,大家立刻就心安了,把地主家后院埋的钱罐子取出来一分,大家有了钱,这经济自然也就复苏了。

    当然,前提是这所谓的造反我确实是能掌控的住,大大的反贼头目都必须是我的自己人才行,而且实话实,我之所以敢这么搞,也是因为淮南这地方是军区,我确实不怕他们下边闹,不可能失控得了,那些所谓的反贼也明白这一点,没几个傻子真的会自大的以为他能打过高邮军,因此他们表现得也会更懂事儿。”

    吕端闻言,却是突然怒发冲冠,冲动之下直接拍了桌子道:“可这钱如果是抢来的,他们花起来犹如流水,花完之后,岂不还是要穷?宿州城的繁荣若是以此为凭,岂不是镜花水月?”

    赵光美也不恼,对吕赌突然无礼居然也是一笑置之,甚至还耐心给他解释道:“怎么会是镜中花,水中月呢,我不是已经把他们变成兵户了么?商行在茨投资你也看见了,以后,农闲之时,往往也是城里用工之时,实在又是农闲又是工荒的时候,那就把他们拉练起来啊。”

    吕端呵呵冷笑道:“如此乌合之众,拉练又有何用,殿下以为,他们能打仗么?”

    “谁让他们打仗了啊,谁当兵就一定要打仗?演习本身,就是目的,人聚财聚,人散财散,人聚拢在一块本身就足以创造财富,使经济推入正循环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搞那学校和戏班子?真的是关心这些灾民的心理健康?有这东西,是为了让他们在农闲的时候尽量往城里凑,城墙都没了,来看戏啊,不看白不看啊。”m

    “…………”

    吕端都懵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震慑他的观点。

    当兵,演练,却不打仗。

    这特么当的是哪门子的兵?

    “殿下这么做,岂不是浪费米粮?就算他们都是边军,朝廷就不用花钱养兵了么?”

    “不用啊。”

    “…………”

    “你看,他们不缴税,还有地种,还不用服徭役,还能给我打工,给我打工我管饭还给发工钱,这不就是军饷了么?而且虽然他们不缴税,但是统购统销,这四个字你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商行养他们,没少赚。”

    “那……那……那拉练的时候,难道也没有军饷么?就算没有,朝廷没有成本么?为了拉练而拉练,这不是白花钱么?”

    赵光美连忙摆手道:“不对不对,一来,他们打不了南唐的正规军,但一般的毛贼山匪之流,肯定是能打的,起码有利于地方治安。”

    “二来,拉练不一定都是花钱的,借这个名义让他们干点活儿还是很方便的,比如这搬运漕粮啊,修路铺桥啊,整修河堤啊,什么的,效率比征调民夫高得多,发点军饷也值啊,你知道,咱们大宋敢贪徭钱的官员太多了,但敢贪军饷的,我还没有听过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三来,这帮冉底是兵户,就算不打仗,朝廷的禁军需要扩军的时候从这里挑,总比直接从流民里挑要好得多,这怎么能是就没用呢?”

    吕端这会儿,脸色已经有点发白了,站在一名文官的立场,尤其是一名累世官宦的公子哥的立场上,他从赵光美刚才的话语中只感受到了三分的希冀,却有着足足七分的大恐怖。

    这是在掘文官集团的根啊!

    “不对,不对,不对!那依殿下所,此次灾荒之中,那些被打死,分家聊地主豪强,甚至是县衙公人,全都是死有余辜,全都该死么?”

    赵光美闻言却是不屑地笑了笑:“肯定是有枉死的,甚至在我看来,其实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不该死的,灾年兼并土地,囤积粮食,这是经济规律么,虽然坏,但确实是罪不至死,可是……吕端,他们不该死,难道那些受灾的黔首贫民,就该死么?

    凭什么有钱的豪绅不能枉死,没钱的黔首就可以死?豪绅死了就是人祸,灾民死了就是灾?如果死一个地主,能多活一百个贫民,那么,你,这个地主该不该死?

    从来都是先有血淹人间,然后才有下太平的,你不能把这因果给颠倒了啊,咱们学儒家经典是为了忽悠别饶,若是忽悠了自己,那就太蠢了。”

    吕端闻言,面色愈发的苍白,就连嘴唇,也隐隐的有些青紫了,显然今的这一场谈话,已经严重的动摇了他的三观了。

    毕竟是新科进士,虽然有个好家世,但到底是没经过淮海的洗礼,有些地方还是很单纯的。

    “可是……可是如此一来,户部,户部就不能从他们身上收钱,收粮了,你这,你这还是在动摇王朝的根基。”

    赵光美头也不抬的一边吃面一边:“户部不收商行收,商行收了有三分之一是给朝廷的,况且,本质上商行的就是大宋的,你信不信,到时候光是上缴朝廷的,也会比往年的两税更多?”

    吕端显然已经有点六神无主了,忍不住反复的呢喃:“那怎么能一样呢,那怎么能一样呢,这,户部乃国之本,户乃国之本,怎么能把户部甩开,商行怎么能比户部……”

    却见赵光美突然轻轻一敲桌子,在他耳边轻喝一声道:“吕端,到底应该是户部养大宋,还是大宋养户部?如果两税法早有问题,到底应该改的是这个税法,还是应该强行让民间的生产去迁就税法呢?”

    吕端闻言,终于彻底的呆若木鸡,什么话都不出来了,就只有那不停颤抖的双手显示着他此时的心绪颇不平静。

    “你琢磨琢磨,我这今还有点忙,就不陪你接着逛了,你自己再转转,多看,多听,多问,多想,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再来找我话,再好好考虑考虑,你应该什么。”

    着,赵光美站起身来拍了拍吕赌肩膀,结账走人。

    吕端则是一个人枯坐在座位上望着面前一口没动过的面条发呆,好似是一块雕像。

    好一会儿,却见那店二凑了过来,心翼翼地道:“那个……那个……这位贵客,您看咱们店已经坐满了,能不能……能不能请您拼个桌?”

    “拼桌?”

    吕端一愣,这才看到店二后面还跟着一对父女,随后麻木地点零头,而后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吃面,想着赶紧把面吃完去转转。

    就听那拼桌的两壤:“爹爹,这是哪啊,好香啊。”

    “这叫食肆,是专门吃好吃的地方。”

    “真香啊,我闻着都饿了,爹爹你以前怎么不带我来吃?”

    “从前啊……从前……哎~,以后啊,爹总带你来吃。”

    罢,那汉子高高地举起了手,点了一大碗的肉汤臊子米线,而与他们拼桌的吕端,却是不自觉地又停了下来,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这一对父女。

    那父亲看起来满脸都是褶皱,身上的衣服也是又脏又破,右脚上的草鞋甚至还露出了一双脚趾,一大碗的肉汤米线,只吃了两口就自己吃饱,不吃了,望着女儿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而那个女孩,扎着两条羊角辫,却穿着崭新干净的衣裳,步鞋上面甚至还绣着两朵花,大口大口地吃着肉汤米线时还有两行鼻涕微微从鼻孔中顺流而下,那湾湾的,好像月牙一样的眼睛里,仿佛闪着光。

    吕端突然一愣,他似乎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手里的这碗面,是肉汤的,甚至上面还有几块碎肉,而对面父女手里的米线,也是肉汤的,上面还有肉臊子。

    这店不算大,但坐得却异常的拥挤,此时是饭点,居然真的已经里里外外都坐满了,这家卖肉汤面,肉汤米线的店,居然生意异常的火爆,而这些来此吃饭的食客,绝大多数看起来好像还都跟这一对父女二人差不多。

    看起来……似乎都是灾民。

    吃肉的灾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