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这些试卷,分别便是此次恩科中中榜之人的试卷和名姓了。”
赵匡胤都没看,便道:“我三弟考得如何?”
“三大王天纵无双之才,诗赋、论、策三项,皆为榜首,唯有贴经稍差,勉强,算是及格吧,崇文殿诸臣皆以为,当为头名。”
“头……头名?状元啊。”
“是。”
赵匡胤简直不可思议,道:“你们该不会是高抬贵手了吧?”
“本次恩科采取了糊名法,誊抄法,吾等如何徇私?试卷在此,官家一看便知。”
赵匡胤闻言,将信将疑的先是拿起了诗赋,然后不由得连声叫好。又拿了他的纵囚论来看,更是不禁拍案叫绝。
偶尔笑骂道:“这小子,宁肯去史书中翻找李世民的功绩,也不肯夸一夸我这个大哥,倒是傲娇。”
想了想道:“凭此二策,足以担得起魁首二字,回头将试卷张贴,录于邸报,料来,也能服众。”
“官家再往下看,三大王的策,才是真正的高绝啊。”
“哦?难道还比得上王朴的平边策不成……”
看着看着,赵匡胤的神色不由得便严肃了起来。
其实范质他们出这个题,本意其实还是降低考试难度,毕竟王朴的平边策,那是被称之为五代第一策的,柴荣也是高度赞赏,对于普通考生来说,只要是之前读过,看过,了解过这篇平边策,照胡虏画瓢,多少也能写出点东西来。
你若是连大名鼎鼎的平边策都没看过,这说明你根本不关心国家大事,那你还考个鸡毛进士?
然而赵光美的这篇策,虽然看得出确实是依旧脱胎于平边策,但却是高屋建瓴,其实质内容居然还远在平边策之上,青出于蓝了。
要知道王朴可是柴荣最信任的人啊,就连赵匡胤在当皇帝之后都说过,若是王朴还活着,不会使我有天下这样的话。
结果现在看来,至少见识上,赵光美却是已经远超王朴了啊。
“去,将老三给我叫来。”
不大一会儿,赵光美一手木屑地入宫,一边走还一边嘟囔道:“干啥呀,非得叫我,我这正做木匠活呢,大哥啊,你可得给我再拨点钱啊,这装修实在是太贵了,我又快要没有钱了,嘿嘿,回头我领你去我的府上看,装出来的效果绝对好,比你的皇宫好看多了。”
赵匡胤拿着他的试卷道:“这个,平定天下策,是你写的?”
“呀?批完卷了?这么快啊,啥时候让我当节度使?”
赵匡胤闻言哼了一声,扭头对范质道:“拟诏,加我三弟为秦王,加忠勇军节度使。”
“喏。”
赵光美大喜:“秦王?这就秦王了?是李世民那个秦王是吧,大哥你够意思啊!”
三大王爵中,自己占了秦,符彦卿占了魏,李筠占了晋,哼哼,如此一来轮到二哥的时候,那不就没字儿给他用了么。
顶多给个楚啊,燕啊,蜀啊之类的,听起来都没有秦魏晋霸气。
“别打岔,你,你快跟我说说你的这个策。”
“哦,其实本质是还是前朝宰相王朴的平边策,他说得太简略,我给丰富了一下而已”
赵光美笑呵呵地接过试卷读道:
“平边之策,在于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南朝诸国既富且弱,可取之以充军用。”
“平南之策,首在荆、湖,荆楚主少国疑,湖南内乱渐生,此两地,可以一战而下矣,或行假途灭虢之策,或以羁縻之策牵之,或挑唆南朝诸国相攻,吾以救援之名吞之,皆可胜。”
“荆湖既下,则南唐、后蜀之间联络已断,断无结盟抗宋之能,方可分而歼之,臣以为,南唐虽富且强,然其国主甚恭,可以稍缓,后蜀虽弱,然孟昶此贼,素有野望,不肯臣服,其相王衍,常自比诸葛丞相,心念北伐,蕞尔鼠辈,可笑不自量。”
“此诚天赐我大宋之友军是也,蜀道艰险,易守难攻,然我大宋有友军在彼,必会舍雄关主动出击,与我野战,当诱之以败,引蜀军于关中平原而歼之,一战得胜,蜀地自下。”
“既得蜀地,则长江上游已为吾尽控,当训水师,覆南汉,三路合围,再下南唐,则南唐群寇,必不能挡,南唐既没,则南方定矣。”
“南方既定,当取燕云,然臣以为,欲要定北,必先安西,与辽战,宜缓不宜急,宜慢不宜快,幽燕之夺,首争民心,所谓上兵伐谋,若提十万步卒主动北上,与辽军百万控弦征战于野,此诚兵家之下下之策,殊可笑矣。”
读到这儿,赵匡胤忍不住出声打断道:“前面的平南之策,倒是言之有物,许多想法,皆与我不谋而合,只是这平辽之策,为何是宜缓不宜急呢?”
赵光美闻言在心里默默的叹息一声,心道,还能是为啥,还不都是我那个好二哥的前车之鉴么。
口上却是郑重地分析道:“敢问大哥,契丹兵马,与我中原雄兵相较,孰强孰弱?”
“自然是咱们中原兵马更强横一些的,只是……”
赵光美接话道:“只是我中原王朝与契丹之战,往往都是先胜而后败,虽是小胜不断,但却始终难有大胜,大哥以为我说得可对。”
赵匡胤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正是此理,说真的,南方诸国,在我眼里不过都是土鸡瓦狗,平之易也,唯有契丹,其国力之盛,已远非匈奴鲜卑之流能比,实乃我大宋心腹之患,生死大敌啊。”
赵光美笑着道:“我大宋的优势,在于兵精将勇,兵卒皆是职业士兵,日夜操练,一旦征战,同等数量的战争,我们万万没有输的道理,哪怕是以一敌二,以一敌三,甚至是以一当十,契丹鼠辈,实是不足以与咱们媲美,然而……真要是大决战,一旦双方投入的兵力在十万以上,咱们就不行了。”
说着,赵光美自己也叹了口气。
事实上如果对宋辽战争深入研究就会发现,即便是赵大之后,二哥也好,大侄儿也罢,其实宋军对辽作战都是赢多输少的,辽军在小规模的作战中,根本就赢不了宋军!
当然,辽国少部分的精锐除外。
然而宋军有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如果宋军只有一万人的时候,能打出辽军十万人的效果。
但若是宋军有二十万,那……打出来的效果还是十万。
说白了,北宋都是职业士兵,职业士兵和辽国那种临时征募的征兵相比,在战场上的优势真不是一点两点,几乎就是在欺负人。
但是,也正因为是职业士兵,所以禁军之中山头林立,往大了说,禁军与节度使之边军有别,禁军中侍卫司和殿前司有别,往细了说,禁军中至少要分出来了三十几个师!每个师,都有各自的利益和算盘。
这些军队单拿出去一支,能打得辽军落花流水,但要是一口气全拿出去,那就完犊子了。
因为大兵团作战不同于小兵团作战,每一个作战部之间必须有精确的配合,才能打赢一场大战,但是往往宋军在对战辽军大规模作战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支军队掉链子,配合不好,然后一子溃,满盘输。
辽军对付宋军,甚至是此前对付周军、汉军,其实就一招: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我打不赢你,我就跑,我跑,你们就得追,追着追着,就一定会有某一只军队跑得太快,轻敌冒进,或是某一只军队跑得特别慢,落后掉队的情况。
然后我就集中兵力把这支落单的先吃掉。
这都不是宋军的弱点,事实上柴荣那会儿也是这样,当初跟契丹作战的时候大周第一猛将史彦超就是在追击辽军的时候追得太快,导致符彦卿和李筠的后军没跟上,结果史彦超就被辽军给圈踢了。..
本来,这个缺点虽然很大,但是并不致命。
但是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殿前都点检、副点检、以及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这几个最顶级的军官,他就捂着不在往外发了。
或者说这几个职位从这以后就是皇帝的兼职在做了,除了皇帝本人之外,军中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同时指挥这么多支军队,去完成一场规模超十万、二十万以上的大型战争了。
赵匡胤时代这是没问题的,甚至他的本意也未必就是这几个官职以后不授了,他本人就是殿前都点检出身,几十个指挥使全都是他亲手提拔的,由他亲自来做三军兵马大元帅一点毛病都没有,他也没道理把这些官职授予给别人。
但是赵匡胤之后的其他皇帝是真不会打仗啊!
赵二那会儿遇到的情况就是如此,因为没有点检和都指挥使,除了他本人以外整个大宋就没有人有这个权力和资格去指挥全军几十个兵团的协同作战了。
那他就只能亲自指挥。
他特么指挥个屁啊!
高粱河之战中其实宋军压根就没输,各部损失都不多,结果莫名其妙他这个指挥部却没了,纯是各部协调不畅通,指挥混乱的结果,看着就跟那些将军们要故意害死他似的。
那些将军们甚至都没当回事儿,扶了赵德昭当皇帝还想继续跟辽军磕呢,主力压根就没损。结果莫名其妙就听说皇帝已经逃回去了,稀里糊涂就败了。
至于说再后来搞出来的什么阵图相授,那就已经变态了,校长看了都得夸赞一声内行。
而到了赵恒的时候,有些指挥使干脆就不听他这个皇帝的话了,你爱咋指挥咋指挥,反正我不听,你命令你的,我打我的。
之所以逼着他御驾亲征也是因为如此,实在是他不露面的话那些将领们已经开始各自为战了,派文官传旨意,人家看都不看,非得是他本人去了战场,亲自下命令,宋军的战斗力也就回来了。
而等到澶渊之盟结束之后,赵恒对禁军将领们的忌惮几乎到了极致,从那以后,才慢慢的变成了文官掌军,又因为宋辽无战事,军事压力没那么大,然后,重文轻武,禁军就彻底的废了。
一想到这些,赵光美都忍不住一阵阵的心塞,明明我大宋的军队,本是天下无敌的啊!
甩了甩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惆怅,赵光美郑重地跟赵匡胤说道:
“我大宋的优势在于打小仗,而契丹的优势在于打大仗,兵之道,扬长避短而已,所以我后面的主旨其实核心思想就一条:‘打小仗,不打决战,以蚕食之策,夺回燕云,覆灭大辽!’”
赵匡胤沉吟道:“所以你才说,欲定北,先安西?”
“对,后面那策里也说了,咱们大宋当以麟、府、延三洲之地为基,逐步蚕食吞并吐蕃六部、夏州李氏、回鹘、归义军,稳住西线,压制辽国,拉长战线。”
“辽国若是要和我们决战,咱们就守,哪怕是层层设防,结硬寨,打呆仗,哪怕是输个一两阵也不要紧,只要战线够长,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便是。”
“他们辽国是征兵制,咱们是募兵制,战事打一个月,他们就会耽误当年的生产,战事打半年,他们全国都会发生大饥荒,这种大战若是打两年,他们全国的百姓都会饿死,跟咱们拼消耗,他哪有那个实力?”
“所以辽军动员起来之后兵力虽雄,但必不可久,只要他退了,咱们就再打回去,咱们是职业士兵啊,只要他不搞大动员,就一定打不过咱们,他搞了大动员,咱就不跟他打,难道辽国还能每年都动员一次跟咱们打大仗不成?今年夺他五城,明年夺他十城,如此长久之战,虽然咱们必然会花费不菲,也一定会很难受,但辽国,一定比咱们更难受!”
赵匡胤闻言点了点头,赵光美的这条战略虽然很保守,但不得不说,这几乎是万无一失的,说白了就是消耗战。
我一个募兵制的军队,还怕跟你打消耗么?我平时不打仗也得花钱养兵啊。作战的时候战事要消耗钱粮,不作战的时候将士们就饿着了?无非是打起来的时候赏钱多了一些而已,这个赏金大部分还是从缴获里出的。
后来的宋朝之所以不敢打仗,一打仗就算账说国家穷,打不起,那是因为重文轻武,平时的军费能挪就挪,所有士兵全都特么的在欠饷,所以一打仗就得补发军饷,然后文官集团还贪污腐败层层克扣,发不够还得补发,那自然是打不起了,跟此时的宋初军队完全是两回事儿。
辽国可不一样,他们是征兵制,每次的大征兵都是一次伤筋动骨,连续两年大规模征兵作战若不能取得大胜,他们自己就会崩溃。
“还有呢?”
“还有,就是用间了,既然是打消耗战,燕云十六州当地的百姓就很重要了,这些年辽国已经更改了国策,开始全力经营燕云,当地汉人的待遇好上了不少,若是燕云的汉人心向辽国,则那个地方,确实就不好打了,所以,咱们就必须得要破他们的局。”
“这个用间,我总结为四策,分别为‘文化输出’、‘间谍渗透’、‘金钱赎买’、‘经济依赖’,如果最终能对燕云和平统一,那固然是最好,若是不能,打得时候至少也能轻松许多。”
“这一段,我看得不是太明白,你给我详细解释一下。”
“所谓文化输出,就是要强化燕云汉人的文化认同,民族认同,和身份认同,我们完全可以通过故事啊,书籍啊,文化交流啊,等等形式,让燕云百姓时刻不忘民族仇恨,同时向他们多多传输咱们宋人百姓过得好,这里是人间天堂的这样一个思想,让他们日思夜想的盼望咱们的王师北上,这一条如果做得好,其实燕云不用打,自己就能回来。”
“所谓间谍渗透,则是大量往燕云派间谍,一方面是为了给咱们传递军情,但是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挑拨燕云地区的民族矛盾,其实这实在太简单了,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德光杀我数十万汉人百姓,只要一直重复这个事儿,不停的提,不让这份仇恨淡忘掉就可以了,时不时的闹点乱子,隔三差五的造个反,就算是平定了,契丹人和汉人的裂痕也会越来越大,辽国内部,本来就有相当多的保守派不愿意接受汉人。”
“金钱赎买就更简单了,就是去贿赂,买通当地的基层官吏,如今,辽国的国策是辽人治辽,汉人治汉,燕云地区大量的中层官吏全都是汉人,只要咱们文化输出做的好,给他们大量的钱财,忽悠他们把家小偷偷送咱们大宋来,那你说他们到底是辽国的官还是咱宋朝的官?”
“甚至于,您完全可以再出个政策,花钱买辽头么,只要咱们这常年收购辽人首级,燕云那地方就永远也别想消停得了,燕云的汉人就永远不可能和辽人同流合污。”
“所谓经济依赖,其实就是纵容走私,扶持买办,与燕云汉人展开大规模的贸易,哪怕是倾销呢,赚不赚钱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让那些燕云的豪强通过和咱们的贸易中获得好处,甚至是让整个燕云的经济对咱们产生依赖,到时候只要一打大仗,咱们这卡,一断,他们自己都会崩溃。”
“有此四策,燕云汉人必然是人心向宋,打起来,自然也就事半功倍了,正如我文章中说的,若行我之策,不出十年,则辽国国势益疲,而宋益强,不出二十年,燕云必易!不出三十年,辽国,必覆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