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一直在暗暗留心。
生怕永泰帝徒樘那老疯子又扔个镇纸什么的来砸人。
而贾母却被贾赦忽然发飙暴打戴权,吓得浑身冷汗直冒。
她知道贾赦自幼就是混不吝。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逆子在大明宫都是如此肆无忌惮。
戴权可是大明宫掌宫內监,位高权重,也能说打就打?
早知道会是这样,她怎么都不会将贾赦招来大明宫。
圣人一怒,血流漂杵。
早在十六年前,她就见识领教过了。
“逆子,你还不给我住口!”
见贾赦跟永泰帝徒樘正面杠上,贾母生怕这混不吝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恨不得冲上前去,用抹布塞住贾赦的嘴巴。
贾琮终于忍不住了。
凑在贾母耳边悄声道:“老太太,你若不是真的想我爹发配充军,午门廷杖的话,这逆子两个字就莫要再说了。”
“这里是大明宫。”
“忤逆不孝仅次谋逆大罪,老太太焉得不知?”
“当然,若是老太太是当真要告御状,那便当我没说。”
贾母眉头纠结成一团。
下意识望向还梗着脖子满脸桀骜的贾赦。
被这庶出孙子当面出口点破。
她随身荷包里那张正式状告贾赦忤逆不孝的诉状,倒还真不好再拿出来。
一时间愣在当场,心中念头百转千回。
永泰帝徒樘更是被气得浑身乱颤。
好容易吐出胸膛里被堵着的那口浊气。
开声暴喝:
“滚!滚!滚!”
“你这孽障给朕滚去你母后宁寿宫里罚跪!”
“以后有事没事,都不许来父皇这胡闹!”
他气急攻心,神智陡然糊涂。
依稀又回到了当年贾赦在上书房里犯错的时候。
完全记不得,贾赦早在十六年前就不再认他这个“父皇”。
更不记得十六年前已是帝后离心,他再也没进过宁寿宫半步。
贾母被永泰帝这两声父皇母后说的心神剧震!
原本捏着荷包的手,猛得一紧!
她有没有听错?
永泰帝徒樘刚刚说得是什么?!
贾赦嘀咕了一句,拉着贾琮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你当我想来?”
“好稀罕么?”
刚出大明宫。
顶头便看见天玺帝徒煜带着夏守忠并大群太监侍卫宫女,急匆匆赶过来。
“三哥,琮儿,你们没事吧?”
天玺帝徒煜急切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
“他最多揍我一顿而已,难道还当真杀了我?”
贾赦笑呵呵地道。
只要他手中暗藏底牌不出,永泰帝徒樘绝对不可能会杀他。
天玺帝徒煜看着贾赦,满脸哭笑不得:“你没事,那有事的便是父皇?”
“没又吐血昏迷吧?”
贾赦耸耸肩:“没吐血,没昏迷,活蹦乱跳的。”
“就是有些被气糊涂了,让我去宁寿宫罚跪。”
天玺帝徒煜张大了嘴巴:“啥?”
看来父皇还真是气糊涂了,连十几年没去过的宁寿宫都说了出来。
贾赦道:“你进去看看,我带琮儿去西内走一趟。”
上次皇太后便想见贾琮。
今日进宫,正好带贾琮去认认人。
天玺帝徒煜连忙拉住贾赦:“三哥,等等。”
贾赦回头:“什么事?”
天玺帝徒煜挥手屏退跟随的太监侍卫宫女,只留下夏守忠。
“都察院御史台那群疯狗动了奏折参你,被我留中不发。”
“只是不知道还能顶几日。”
“三哥,你要早做准备。”
如今奏折不多,他还能留中不发。
倘若到了舆情汹汹,奏折宛若雪片飞来的时候。
就算他是天子圣人也不得不让贾赦上朝自辩。
贾赦大手一挥:“老子怕那群疯狗?”
“是徒小四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干的吧?”
“连里面那个老疯子刚刚都没说动了言官弹劾。”
天玺帝徒煜笑道:“不是他还能有谁?”
贾赦悄悄地道:“对了,这几天我那些发小会去户部还欠银。”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贾赦的发小当然是那群开国勋贵。
天玺帝徒煜霎时间双眼发光!
“三哥,我就知道你不会莫名其妙还国库欠银,一定有后招!”
“这回云贵冬旱的赈灾银子,算是有着落了!”
天玺帝瞬间心情好了起来。
如今国库里空得连耗子进去都要饿死。
就连云贵总督上报冬旱成灾,都因为国库空虚而无法开展赈灾事宜。
只要开国勋贵还了国库欠银,打开这個口子。
他自然能逼着永泰旧臣还银子。
贾赦笑了笑:“还有,记得从那边弄几个军中实职出来。”
他手一指大明宫方向。
天玺帝徒煜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无论在贾赦面前也好,还是在昔年惊才绝艳的太子二哥面前也好。
他始终当自己还是那不经世事的少年。
贾赦说完了话,便准备带着贾琮去西内宁寿宫。
“守忠,伱打着伞送三哥跟琮儿过去。”
此时天空又飘起了绵绵冬雨。
贾赦跟贾琮大清早进宫,当然没有带雨具。
“是,圣人。”
夏守忠亲自给贾赦撑开一柄青莲罗伞,又让贾琮将伞撑好。
他还有话跟贾赦说,便没让小太监跟着,所以只能贾琮自己撑伞。
三人一路朝西内宁寿宫走去。
夏守忠深深吸了口气。
“三爷,你以后可别这么有一出是一出的了……”
“奴婢这小心肝,经不起这一剂又一剂的猛药。”
永泰帝徒樘还好。
毕竟是叫了贾赦几十年“赦儿”的人。
甄太妃对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贾母跟甄太妃是闺中密友手帕交,有她杵在一旁,夏守忠还真怕贾赦会吃个大亏。
险些就去西内宁寿宫将皇太后请出来。
面对被永泰帝盛宠几十年如一日的甄太妃,连天玺帝徒煜都未必敢直撄其锋。
只有正牌子皇太后才成。
虽然已是帝后离心,夫妻失和。
毕竟永泰帝徒樘多多少少还是得给正宫原配一些面子。
西内,宁寿宫。
刚进大红宫门,贾琮便闻见一阵淡淡的沉香味。
其清新舒畅,淡雅飘逸,跟大明宫中的檀香味道迥乎不同。
夏守忠先行一步进殿禀告皇太后。
不多时。
便见孟姑姑亲自带着几名宫女迎出来,先朝贾赦欠身一礼。
又在贾琮小脑袋上摸了摸。
“三爷,小少爷,请。”
领着贾赦贾琮进了殿。
殿内温暖如春,帷幕低垂。
贾琮见皇太后双鬓已白,身着冬装便服,坐在朱窗下的暖炕上。
头上只绾着一支九凤衔珠钗,眉目清朗,不施粉黛。
凤目慈祥,神色温柔。
比起刚刚在大明宫内看见浓妆艳抹的甄太妃,要显得高贵端庄的多。
只是眉宇间带着淡淡愁思之色,有些悒悒不欢的样子。
贾赦早已屈膝跪地。
“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贾琮给皇太后请安,愿皇太后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贾琮照着原样给皇太后行礼。
心中却是暗暗好笑。
自家这便宜老子在大明宫那老疯子面前,可从来没有跪得这么爽快过。
看来这皇太后昔年当真对贾赦不错。
皇太后早已微笑着招手:“赦儿,还不快些起来?”
“这是内殿,次次进来都要这么多虚礼做什么?”
早有宫女搬来两个锦墩,贾赦笑呵呵坐下。
皇太后拉着贾琮的手细细看一回。
温和笑道:“这孩子还真像赦儿你小时候的模样。”
“可也是跟你一样不爱读书?”
贾赦笑道:“他可比儿臣爱读书得多,启蒙都已经过了。”
皇太后道:“那就好,可要去上书房读书?正好可以陪陪六小子。”
贾赦神色暗了下来,缓缓摇了摇头。
“不,琮儿不进上书房……”
皇太后也是黯然神伤。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先太子义忠亲王徒烔。
半晌,皇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不进来也好。”
“这桂宫兰殿,看似尊崇,又能是什么好地方……”
接着又问道:“听说贾史氏进了宫?她来做什么?”
跟天玺帝徒煜一样。
她也看不惯贾母对贾赦几十年如一日的偏心苛待。
贾赦笑了笑:“去大明宫告儿臣的状呗!”
皇太后奇道:“赦儿,你又做什么惹她生气了?”
贾赦便将这几日的事说了一回。
想起贾母被贾赦气到发疯的样子,逗得皇太后开怀大笑。
“这孩子还是那么调皮!”
“是了,还了国库欠银,身边可还够银子使?”
“若是不够花销,母后这里有得是银子,赦儿只管带回去使便是了。”
贾琮心中暗暗一声叹息。
这才是一个母亲对刚刚还了大笔国库欠银的孩子的正常反应。
跟贾母只管生气撒泼,还要闹上大明宫去告御状完全不一样。
也难怪贾赦如今越来越不将贾母放在心上。
贾赦心头一暖,微微笑道:“母后放心,银子儿臣还有。”
皇太后顿了顿,才沉声道:“要是大明宫那妖妃胆敢为了贾史氏为难你,便派人过来告诉母后。”
“自有母后为你做主。”
虽然早已夫妻失和。
皇太后对甄太妃这个牢牢占据永泰帝几十年的妖妃,心内憎恨,丝毫不减。
贾赦笑道:“儿臣明白。”
又陪着皇太后说了一回闲话。
贾赦便带着贾琮起身告辞。
“母后,天色将晚,儿臣也该出宫了。”
皇太后心中不舍,出声挽留道:“赦儿,不如用了晚膳再出宫?”
贾赦道:“下次再陪母后用饭,等会还要走一趟户部,不然要下衙了。”
皇太后又拉着贾琮的手,柔声笑道:“琮儿,以后进宫就记得来看皇祖母,知道吗?”
“可不许跟你爹学,将皇祖母一忘就忘了十来年……”
贾琮笑嘻嘻地道:“是,皇祖母。”
这又是一条金灿灿的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皇太后朝身后挥挥手,早有几名宫女上前,手中捧着大大小小几个锦盒。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琮儿带回去玩。”
说着将其中一个锦盒塞在贾赦手中:“赦儿,这个你拿去,不许推辞。”
贾赦眼圈微微一红,低声道:“多谢母后。”
这么些年来,也只有在皇太后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找到缺失的母爱。
皇太后牵着贾琮的手,亲自将父子两人送至殿门口。
这才道:“守忠,红袖,送你们三爷出宫。”
贾赦父子的身影,在宫灯映照下渐行渐远。
皇太后轻声唤道:“戚怀义。”
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从深宫阴影里,现身而出。
“老奴在。”
皇太后轻声道:“琮儿年纪尚小,又生的纤瘦单薄,可别坏在贾史氏手里。”
“有禄一个人怕是不够,再挑个得用的送过去。”
“是,老奴这就去办。”
昏黄宫灯映着丝丝绵绵的漫天冬雨,
皇太后幽幽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
“快过年了……”
“等过了年,便又是正月十五……”
“烔儿薨逝也快十七个年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