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银杏树扎根在破败的道观里泛着新芽,就像在废墟中重获新生,横竖看上去都寓意了两个字‘希望’。
颠沛流离了许多年,终于来到中州的少年也在今天在这里扎下了根,成功拜师牛鼻子老道,看起来日子有了希望。
就是这破云观里上上下下都是一副摆烂的样子,有位师兄心血来潮看了看香火箱里可怜的铜板给大伙开了个会,于是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观里太脏太乱了,香客们都不愿意来了。
至于改善的办法,当然是让新来的小师弟上上下下打扫一番。
对于这种欺生,牛鼻子老道的徒弟们统一了口径,换了一种说法叫‘规矩’,还说是每个师兄师弟刚到道观的时候都经历过这种洗礼,方便新来的小师弟从心理上更好接受...
少年心里门清,但毕竟年少。
所以拿起了观里那只剩了几枝的扫帚开始扫地的时候憋了一肚子火。
扫着扫着,他就扫到了银杏树下。
恰逢此时,有少女自远方而来,走到了他面前:“喂,师弟,你们观里的灶舍在哪里啊?”
少年就回了句:“我哪知道?”
少女闻言一叉腰加大音量:“你不是观里的道士?”
少年被问的更为恼火:“我是啊。”
少女挑起如画的眉:“是,你为什么不知道啊。”
少年理直气壮:“因为我第一天来啊。”
听到原因,少女眨了眨眼睛倒是讲理,放下了掐腰的小手:“哦,新来的啊,那有情可原....”
少年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有问题,于是指向了道观深处:“虽然我第一天来,但我猜灶舍应该在那边,你去看看那间房子门前柴火多应该就是了。”
“谢谢师弟。”
“咱俩不定谁大些,师妹。”
话毕,算是不打不相识的两人点头,少女就一挥手直奔少年所说的方向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了视线之外,少年则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扫帚,决定休息会,顺便放平一下自己的心绪,于是就坐在了银杏树下。
就是也没隔多一会儿,他就看到比初春清澈阳光还明媚了数分的少女在道观里的另一个路口出现了。
远远的,她看着他还露出了一个娇憨的笑容:“唉...师弟,你怎么还在这?”
少年:“???,我没动过啊。”
于是少女走了过来,挑着秀眉承认了一個事实:“你们观真够大的,我有点迷路...”
少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那我领你去找找?”
少女露出期盼眼神:“可以吗?”
少年确定重重点头:“当然可以。”
少女闻言明媚的笑了起来,爽朗直言:“师弟,你人真好,不瞒你说,刚才和你说头两句话的时候,我以为你怕不是个白痴。”
少年看着她明眸皓齿的样子,大度的一挥手:“无妨,师妹,观里虽然不小,但你能这么快就迷路,我现在正觉得伱怕不是个傻子。”
……
西南和东南是对角。
以银杏树为中心遮挡住了所有视野。
分别在西南角回廊里的赵乘风与东南角小阁中的魏浣初陷入了共同的回忆之中,嘴角挂笑。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阳光逐渐西下,他们的笑容渐渐开始有些凝固。
因为赵乘风却始终没有在那破败的青石广场上看到明媚如春的师妹。
而魏浣初自然也没能在银杏树下找到挥着稀疏扫帚穿着破道袍的师弟。
本来因为即将见面的紧张与期待,在光照的偏移,时间的流逝作用下渐渐转换为了焦虑。
当他们耐着性子等到阳光有些过于西下时,他们知道必须去做点什么了。
因为前生的历史并没有重演。
银杏树下没有扫地的少年,也没有来问路又迷了路的少女。
……
“傲天,你在这里等着,若是看到一个明媚好看女孩走来,无论用什么方法,把她留下来。”
……
“小婵,你在这里等我,若是有一个小道士拿着扫帚过来扫地,无论如何,把他留下来,等我回来。”
……
自回廊直奔道观后院。
赵乘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腾升。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前生小师妹随她师傅来拜访牛鼻子老道就在后院,他只要过去一看便知。
只是这破云观那都破,唯一的优点就是大。
好不容易疾步终于从回廊穿出,记忆中那破烂的后院就在眼前,不远处前生好吃懒做,最会压榨师弟的道观大师兄就远远的喊:“香客止步,这里...”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乘风就看了他一眼。
道士不知为何竟感天旋地转,一下栽倒了地面。
赵乘风越过他,直接推开了院门。
‘咯吱’一声轻响。
院内景象映入眼帘,赵乘风就见前生的师傅牛鼻子老道正在与一名尼姑下棋,站在他们身边是四个清丽脱俗的女弟子,可其中并没有小师妹。
一众人也在这时都齐齐看向了他,只是不待他们说话,赵乘风就抢先一步:“我知道很唐突,但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请问.......”
……
自小阁直奔道观前殿。
魏浣初的脚步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急促。
不过现在要确定什么还为时尚早,前生小师弟就是这道观里的弟子,她只要寻一个破云观的人问问便可。
与两名香客擦肩而过,走进正殿,她抬头就见道祖身影伟岸,道童可爱和善,还有那条栩栩如生的龙似要展翅高飞,可就没见有一个活的道士...
“有人吗?”
她喊了一嗓子。
倒还真有个道士居然在道祖的身子后面探出了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你要干什么?”
魏浣初连忙来到了他的面前:“想和你打听个人...”
……
没有师妹。
归云宗也就是那位自远方而来正在下棋的尼姑面对赵乘风的问题给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
不待她和牛鼻子老道询问赵乘风,他们就看到眼前的少年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颓然转身,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哪里出了问题?
归云宗在南海,小师妹是其宗门弟子。
自己十六年未出北庭城,虽然从小到大必然会主动做一些事情,能影响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如果说,是自己导致了历史没有重演,是不是说其实从自己一转世开始,九州四海就已经不再是前生的九州四海?
那为什么眼前的道观一点也没变,观里的人也没变,甚至归云宗的人还是来到了这里,偏偏就没有师妹?
赵乘风的失落感宛如坠崖。
他现在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如果归云宗里没有她,那这辈子,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前生记忆中的温度变得无比滚烫,烫的他眼前一阵恍惚抽离,身形一晃。
只剩耳边渐远的声音:“小友,小友,你没事吧。”
……
没有师弟。
破云观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藏在道祖身后的道士给了魏浣初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
然后他就见眼前这眼前这位虽然遮住了容貌,但从衣着气质就明显不俗的姑娘好像被定在了原地。
“姑娘,姑娘?”
仿佛失了心神,魏浣初喃了一句:“谢谢”转身向殿外走去,忽然觉得殿外的光即便隔着她眼前的纱也非常刺目。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师弟前生就是在今天拜师进入破云观。
自己虽然住在京都,但十六年来从未敢来一步,就是怕若是扰乱了历史,他就不会出现。
而且师弟的经历自己了如指掌,按时间算他是因为破云观才来了中州,之前并不再此地,自己在京都又如何能够影响到他?
或者说,是不是说其实从自己一转世开始,九州四海就已经不再是前生的九州四海?
那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有他不在?
魏浣初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大殿。
只觉得心里仿佛缺了什么无法弥补的东西。
她知道,破云观此行若见不到师弟,这辈子怕是再难见到。
愈想愈觉是伤心难过,全身力气仿佛顷刻间全被抽走,她扶住殿门,耳边是追来的道士声音:
“姑娘,你真没事?”
……
时间这个东西很奇妙。
你开心的时候它稍纵即逝,你难过的时候度日却如度年。
赵乘风和魏浣初对此都感同身受,因为算上前生他们都活了很多年,经历过很多喜怒哀乐。
所以,面对巨大的失落感,明白人生不可能圆满,总有些缺憾会伴随终身的道理,他们开始尽力的调整自己,并劝自己接受现实。
可即便明白很多道理,有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这时,活了很久的第二个优势开始显现,经验告诉他们面对实在无法接受的事情,短时间内他们根本不可能劝解自己成功,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等待时间自然消解。
而现在他们最需要做的是:
——哪怕内心在流血,表面上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生活。
于是,他们都用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消化与接受眼前的现实,然后带上了一层叫做‘若无其事’的面具,回到了他们的生活中。
……
西南回廊里。
书童傲天终于等到少爷归来。
他记得自己的任务,看到赵乘风后自然道:“少爷,没看到明媚好看的女孩,甚至都没看到女孩。”
赵乘风闻言:“没事,她不来了。”
声音很平静,语调也很轻松。
书童傲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有点不太对,但也只能:“那少爷我们现在?”
“我想去看看观里的灶舍。”
……
东南小阁里。
小婵看着走来的小姐就觉得她很不对劲。
但还是要先说:“小姐,没看到有扫地的小道士。”
“啊,没事,他不来了。”
说着,魏浣初就拉起了小婵的手:“走我们去看柴堆。”
小婵察觉到了小姐的手很凉,但没懂:“柴堆有什么好看的?”
……
破云观的灶舍前有柴堆。
东南小阁走到这里距离比较近,所以这一生没迷路的魏浣初和小婵率先来到了这。
看着眼前的这在记忆里印象深刻的灶舍,魏浣初自然想起了前生让师弟在这里给自己要了半个馒头充饥的画面。
而小婵看着眼前普通,里面案台上倒是有些准备好了的食材,但现在却没人的道观灶舍不知道来这干嘛。
倒是下一刻见小姐居然坐在了一堆还没被切开变成柴火的半原木上,说了声:
“陪我呆会。”
小婵闻言,昂着头看着小姐。
想着小姐之前说来见男人,后来说他不来了,心里就一肚子气。
虽然她不太懂感情,但...小姐这样的女子,你说不来就不来?她甚至感同身受的甚至想打一套拳来发泄心中火气。
但...现在还有一件事她有点看不下去,小婵指着半圆木堆起有一点小高的柴火堆:“小姐要不你下来呗,挺凉的,而且上面不干净,得坐一屁股灰..”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锦衣男子。
赵乘风和书童傲天后脚刚到,就看到了这里已经有人了。
不仅有人,从穿着上来看还似大户人家,带着纱帽看不清面容,但一直在看着远方一动不动,哪怕他们已经走近,也没扭过头来看一眼。
另一个则看着他们正在眨着眼睛。
正大眼瞪小眼之际,小婵倒是率先微微一福道:“两位公子好。”
极讲礼数的书童傲天自然回礼,并自曝家门:“在下荡北王府三世子之麾下书童——龙-傲-天!这位是我家少爷,小姐你好。”
小婵一愣,也没听进去什么荡北王府,就是觉得这人这么报自己名字傻了吧唧的,她不知道这还是傲天省略了一大串并减小了音量,出于礼貌就只好:“哦...我是京王府的小侍女小婵。”
“京王府?”赵乘风闻言挑眉,并看向了坐在半圆木堆上,身着白色素雅衣着,带着纱帽的女子。
近期因为小姐装癫痴呆已经形成应激反应的小婵立刻道:“对,这就是我家小姐,她....”
赵乘风:“癫痴之症,神志不清?”
小婵刚要点头,这什么刚才也没听清的三世子一下越过了自己,待她回头时。
赵乘风已经来到了魏浣初面前,伸出手的指尖触碰到帽纱之上。
知道来人了,之后便一动也未动过的魏浣初丝毫不慌玉手在袖中暗暗掐了个诀。
下一瞬,白纱飞扬。
赵乘风只见眼前一张无暇的脸蛋上,本来也应该漂亮的眼睛里,居然有一双坍缩到了极小并呆滞的黑眼仁。
不仅没有任何光彩和神韵,看这智慧的小眼神,真得是个傻子。
他在打量她时,她当然也在看他。
魏浣初看着眼前,挑着眉毛似乎都要把玩世不恭写在脸上,行为更是鲁莽张狂的锦衣少年,觉得这什么荡北王府三世子一定得是个白痴。
他和她又哪里知道..
今世初见。
亦如前生。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