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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还活着吗

    1.

    家奴陈旺夫妇逃走的时候,陈老爹就动了回老家的心思。

    卓阳比老家繁华,但热闹是属于别人的,陈老爹时常觉得没有安全感。

    破庙里的老人告诉他,来逃难的灾民太多,卓阳周边的官道彻底封锁了,现在进卓阳很难,但是回老家也不容易。

    陈老爹听了这些,整个人变得更阴沉,也比以前更沉默。

    每天发呆不语,一个人蜷曲在破庙的角落里,默默地在打算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身上伤没好,还是因为忧心忡忡,他的面色越来越枯槁,灰白中透着蜡黄,像缺水发皱的干牛皮。

    *

    孟氏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陈老爹。

    男人还不到六十岁,但腰身佝偻,两鬓斑白,已经呈现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跟那些养尊处优满面红光的老员外相比,陈老爹活脱脱是个贫穷卑微,靠努力挣扎才能活下来的老匠人。

    孟氏叹了一口气,把破碗端起来。

    “你有手艺,等伤好些了,找家银楼的活计也容易,别人没活路,咱们可饿不死。”她端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呲溜地喝着汤。

    “要是能回老家,还过风光富贵日子。”陈老爹突然开口,浑浊的双眼眯紧,似乎憧憬着什么。

    孟氏把碗中的汤喝干,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才抬头看陈老爹,目光中的鄙夷一闪而逝。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要风光富贵日子,前两年以为美梦成真了,现在不想了。”孟氏起身走出去,“官道封了,绕山路不好走,还有土匪抢劫,我怕活不到回老家。”

    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最爱面子。

    一想到老家那些阴阳怪气的亲戚邻居,个个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她就不想回去。

    2.

    天气变冷,家家户户开始烧火炉取暖,早上的雾气直到晌午都没散掉,反而越来越大。

    陈三郎就是这个时候偷偷离开破庙。

    仗着有雾气,谁也分辨不出人影,他溜到县衙后宅的小门处,央求一个胖婆子,让王巧儿出来见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或许因为老书叟给他出主意打气,又或是他觉得王巧儿不会拒绝。

    他曾经付出那么多感情,把所有的爱倾注在王巧儿身上。

    仅是这份情意,就比明珠更珍贵,比磐石更厚重!

    哪个女人能忘记他?

    *

    那胖婆子年轻时也是个喜爱风流的,她曾经拿过陈三郎给的赏钱,又可怜男人痴心一片,便爽快地答应帮忙。

    她眯着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陈三郎,然后连连摇头,吁叹天公不作美,偏偏让两个有情人凄惨分离。

    相思却不得相见,相见亦不可相守!

    紧接着,胖婆子悄声告诉陈三郎,王巧儿被关在后宅,吴县令不许她出门。

    她每日百无聊赖,不仅困在一方宅院中,没了自由,而且也彻底失宠。

    这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简直痛不欲生。

    “老爷最近忙碌的事多,经常不在衙门里,夫人也时不时出门,去见那些达官贵人的太太小姐,仆人丫鬟婆子一大群,都被老爷夫人带走,只留巧儿姑娘一个人在后宅,身边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偌大的宅院静悄悄的,冷风一吹,满地落叶哗哗响,听着都觉得瘆人。”

    婆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直到陈三郎等得实在不耐烦,她才慢悠悠地扭着胖身子,一路去后宅找王巧儿。

    3.

    陈三郎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王巧儿也没出来。

    后宅小门开在一条隐蔽的巷子中,雾气慢慢散去,巷子两头的穿堂风吹过去,冷得他浑身发抖,抱紧胳膊,整个人蜷缩起来。

    他后背伤口生了脓疮,今早又没吃一点东西,此时浑身酸软疼痛,胃里一阵阵抽搐着。

    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这时一阵马车声从巷口传来,陈三郎挪动步子,走到巷口拐角处,看到县令夫人罗琇从马车下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妙龄女子,披着一件细绒毛的雪白斗篷,通身华贵明艳,光彩照人。

    陈三郎看呆住了。

    他以前不止一次感叹过平芸的美貌,但又觉得她古板执拗,老气横秋,空有一张美丽的皮囊,内里却缺少有趣的灵魂。

    但他现在觉得平芸不一样了,好像从里到外散发着某种勾人心魄的娇艳,那种感觉就像用柔软的羽毛轻轻拂动心尖,痒痒的,让人时刻惦念着。

    求不得,却又放不下。

    *

    宿颜送罗琇回府,两人在府衙门口亲热地拉手,聊了几句才分开。

    罗琇进府之后,宿颜转身回到马车上。

    她早知道陈三郎躲在拐角处偷窥,只淡淡瞥了一眼,就没再理会。

    陈三郎伤势严重,已经蹦跶不起来。

    即便他以后安安生生的,不把自己作死,活着也是个行尸走肉的废物。

    但宿颜知道,陈三郎不会安生的。

    他一向不甘于平静,骨子里似乎有蠢蠢欲动的因子,怂恿他四处找机会撩拨。

    哪怕做不成男人,也对自己充满信心。

    陈三郎有个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愿,想当天下女子的亲密知己,用脉脉的情怀温暖那些寂寞难耐的女人。

    这一点,他跟王巧儿很像。

    两人确实是一路的。

    4.

    宿颜上马车走了,陈三郎收回目光,一颗心像被蚂蚁啃过一样,七零八碎,千疮百孔。

    他痛楚又落寞地捂住心口,慢悠悠回到小门的地方,再次伸长脖子朝里面望去。

    又等了半晌,胖婆子才出来,对着他摇头叹气。

    “你是说,巧儿不肯出来见我,她真的这么绝情?”陈三郎的双眼瞬间红了,声音也变得嘶哑颤抖。

    “唉,我也没法子。”

    胖婆子颇感可惜,给陈三郎拿了一把南瓜子,让他用双手捧着,“你回去吧,夫人刚刚回府,等会这小门就要换看守了。”

    “所以,巧儿她不心疼我受了重伤,十几天忍冻挨饿,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安稳饭,也从没想过出来寻我,哪怕只看我一眼?”陈三郎激动的情绪中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凄楚。

    像是痛苦,又像是自怜。

    *

    胖婆子惊呆了。

    她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放声大哭。

    灰白色的瓜子撒了满地,那颜色诡异地跟陈三郎的皮肤很相似,乍一看像是从他身上掉落一层皮,瞬间碎成几十个星点的小颗粒。

    胖婆子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转瞬又被陈三郎的嚎啕大哭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哭声悲怆又缠绵,带着嘶吼和哀嚎,好似积蓄了千百次的委屈和不甘,在某个触动心弦的刹那,一下子全都倾泻出来。

    陈三郎很久没大声哭过了,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如此难过。

    只是他想到自己身心承受了巨大的伤痛,而曾经跟他有亲密关系的两个女人,竟然都没有牵挂他,一时之间感到无比伤心。

    这个世间,若连平芸和王巧儿都觉得他不重要,那么他还算活着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