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流霜宫遗址最重要的建筑,当然是流霜殿。
如果其他殿宇还可以用金碧辉煌、宏传壮丽来形容,那么站在流霜宫门外,仰头看着这座宫殿,任何人都会感到词穷。这座宫殿已经不是人间之词可以形容,它不像人间!
殿门前,前一刻还是人影寥寥一片空旷,下一瞬突然一片忙乱。侍女奔走、小厮满脸喜色,身穿锦衣者努力严肃,但眉宇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几个身份尊贵的锦衣修士,看着似官员模样,站在广场上指手画脚的催促着什么。无数侍女捧着锦绣玉珪之物,在广场上来回穿梭,无数小厮手持节钺……
节钺?除了节钺,更有斧、剑、鼓、鼎诸物!
“这是礼器!”陈瑜看着小厮手中之物,四周向众人看去,目光最终落在姜惟身上,问道:“姜兄,这是礼器,有人要继任流霜宫主了?”
“是的,这是礼器。”姜惟不看陈瑜,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来回奔走的小厮手中的,一件件繁复但没有修仙价值,只有王室以及需要彰显身份之人才会看重的一件件礼器上。
“但不是接掌流霜宫主。”姜惟心中已有猜测,但他敢置信,道:“流霜宫只是魔门一处别宫,这些礼器形制大小都不够严谨,但其宫主继位没资格用到这些礼器!”
形制、大小这些细节陈瑜并不懂,但他相信姜惟的话:有人在流霜宫,以次充好动用了流霜宫主没资格用的礼器,要继承比流霜宫主更高规格的地位。
整个广场上人来人往闹如集市,一些小厮跑地太急摔倒在地,一些侍女跑地太快,令锦绣拖在了地上,他们引来无数指责斥骂;几个像是官员的锦衣之人呼来喝去,一些看着身份尊贵的青年,各引法术为流霜宫张灯结彩。所有这一切,本该喧哗震天但没有任何声音。
眼前一切,像是在看默剧,像是小孔成像看着别人的热闹。
站在广场上向下望去,天空是夜晚,弦月明亮,星辰整齐。而流霜宫是白天,金碧辉煌、阳光灿烂。此时处处刀光剑影,无数修士仍在激烈斗法。
有那么一瞬间,陈瑜都有些恍惚,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到底是十万年前,还是十万年后?
小花以小抓子轻触陈瑜脸颊,顺着它所指看去,只见轮椅上的怨公子的脸上不再温和,而是一种追忆、思念,甚至带着点孺慕、崇警,还有……陈瑜认为自己看错了,怨公子脸上表情太复杂,他脸上竟还带着些许追悔!
之前在流霜塬,怨公子说这流霜宫为他而开。陈瑜心中突的一跳,难道他曾经来过,不,难道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哄的一声噪音,令陈瑜收起胡思乱想。定睛看去时,流霜宫前恢复了清冷、空旷,似乎刚才的喧闹从未发生过。
慧能口喧佛号,道:“岁月果然是世间最强大的神通,那位大神通者留下的记忆,已经在岁月里被消磨地即将消散,善哉,善哉!”
“也可能,那天发生了太多事,那位大神通者只挑选部分记忆留在了人间。”折可拭道。
“载祜兄对此,不知有何见解?”陈瑜既同意慧能,又同意折可拭的说话,心中一动向怨公子问道。
“都有。”怨公子已经恢复了温和,略显敷衍地道。
“载祜兄……”陈瑜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问。
“我来过这里。”怨公子却直毫不隐瞒,也不管折可拭、姜惟等人如何惊讶,道:“我是东海深入,归墟深渊下一缕怨气诞生的灵智。流霜宫主当年出海公干发现我,他将我带回并且收作弟子。我在这里,生活了上万年。”
这里不止陈瑜、景遇春、折可拭等人,更有上百随他们一起赶来的修士,但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给惊呆了,除了陈瑜。
“难怪他脸上神色那么复杂。”陈瑜心道。
“上万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游历,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怨气。”怨公子转动轮椅望向殿内,轻声道:“以至于,我没能赶上参加师父的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凡人国君继位可称登基,但怨公子是十万年前的人,他口中的登基,只代表一个意思!他的师父流霜宫主,在这里继人皇之位!
流霜宫乃魔门当年一处别宫,流霜宫主当然是魔门中人。难怪有谣言说,魔主是人皇,谣言也有靠谱的时候。
哄然所有人再次喧哗,却是本已经空旷冷清的殿前广场,再次如之前一般闹如集市。无数青衣贵人、无数侍女和小厮,在几个锦衣官员的指挥下,为流霜宫主登基作准备。
广场上一会冷清,一会儿热闹,连续出现数次。直到子夜时分,月亮已经下山,很多修士带着一身血腥赶来此处,直到广场又一次陷入沉寂,怨公子这才推着轮椅,他准备进殿。
而包括陈瑜在内,很多修士几乎已经认全了刚才广场上出现的所有人。陈瑜和褚瑞祥、景遇春等人交换一个眼色,怨公子停留这么长时间,他在找人!
大殿内巨烛燃烧,月光石普照。刚才殿外出现的食器、玉器、乐器、酒器、水器、杂器、兵器等各种礼器,虽不符合帝王规格,但还是被人庄而重之的摆放整齐。
繁复古朴的大殿里,一处丹陛带着匆忙被布置妥当,丹陛两旁左文右武,站着数十位气度沉稳神色焦躁的修士。他们每人手中所持不是法宝,而是玉笏,他们像是在上朝。
这次,陈瑜、折可拭等人有了准备,进入大殿略作打量,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在怨公子身上。
有异常但算不得异常。
丹陛上空无一人,流霜宫主尚未继位。丹陛前数十位文武修士,或眯着眼睛耐心等待,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人们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但左右不过是“宫主怎么还不来”,“宫主的三辞又进行到什么时候”之类的话。
而怨公子显然认识这些人,他推着轮椅,几乎在每个人面前驻足,甚至于,他看着一位武将脸上的痦子都能极有兴致。
和外面一样,大殿里的景象多次变幻。一会儿堆满礼器,丹陛前左文右武众人列队整齐,一会儿又空空荡荡,除了矮榻小几,连丹陛都只是一座处理公文的长案。
几经变幻之后,殿内再次变得热闹时,两列官员尽皆跪地,手持玉笏不断叩拜。而他们前方,丹陛之下,一个身着帝王衮服的中年男子,正在满脸为难的摆手相拒。
依着礼制,除非正常的帝、王之位的父死子继,凡是不正常的帝、王之位交接,继任者必须三辞三让。如今这位已经穿上帝王衮服,头戴帝王冠冕的中年,正在走三辞三让的流程。
这位帝服中年相貌清矍,身形高大精干,气度沉稳,双目清澈睿智。此人一副谦和儒雅状,在麾下众臣的拥护下有些从容,有些无奈,更有些舍我其谁。
不出意外,看到这个中年,怨公子果然有些失态。他坐在轮椅上,在中年面前他的脸上不再温和,他含泪的双目,隐约间带着孺慕,带着崇敬,带着难以自持的激动。他双手撑着轮椅扶手,似努力想要站起,他想向中年行礼!
这个中年,应该就是怨公子的师父,流霜宫主,也就是谣言里那位即将继位人皇的,魔主!
只是看着这中年,不止怨公子激动,连陈瑜都莫名的,有些许触动。
这个中年的气度,儒雅中带着威严,威严中带着和善,和善中又满是峥嵘。这个中年的气度令人折服,令人忍不住心生信任。
但是去掉这些复杂的气度,他的相貌,与如今被葬在祖地栒州陈氏祖陵的,那位陈瑜的生父,似乎稍有些相像。
世间长像酷似着太多,完全没有血缘的两人长成一个模样,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中年乃十万年前的人物,因此以折可拭之精明,以慧能之敏锐,以姜惟之洞明,他们没有一个人,将这中年与今人联系。
除了陈瑜。
如果说,眼前中年与陈瑜生父只有稍许相像。但是一仙一凡,成长的经历天差地远,形成的气度更是迥异,可是去掉这些复杂的气度,那么眼前中年眉宇间,跟陈瑜那种相像,又如何解释?
陈瑜顿时有些惊慌,他不再关注怨公子,而是悄然留意起折可拭以及一起进入大殿的其他修士。还好,即将继位的中年,怨公子的失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陈瑜再次的,专注地看向帝冠中年。
这次看去,似又有不同。
但是,陈瑜今年十九岁。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与母亲于相貌而言,几乎像是没有血缘关系,然而在陈氏陵寝透过棺椁看去,自己与生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父去世时二十来岁,眼前之人虽是中年模样,但他抚养怨公子上万年,自身年纪必然不小。
陈瑜又有些动摇。
现在十九岁的自己与生父像地像同一个人,那么万年以后,自己长得,是像生父呢,还是像眼前中年?
怨公子没有腿,破云和另外两个结丹境的乌鸦大妖没有跟来,他终是没能站起,只能泪流满面对着十万年前,那位大神通者记忆中的师父,深深一礼。
这一幕,令陈瑜眼眶发酸。
“陈施主这是怎么了?”最敏锐的慧能,终于发现陈瑜的异样。
“没事。”陈瑜低头微笑,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怨公子时隔十万年,仍能见到师父生前模样。我却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家师一面了!”
慧通低声口喧佛号,折可拭仍然注视着怨公子,姜惟安慰陈瑜道:“人死不能复生,陈兄只要记住令师尊容,可以时时在心中缅怀,这一点当是要强过怨公子。”
十万年的岁月啊,时间这个世间最强大的神通,足以磨灭一切,包括怨公子心中师父的模样。从这一点来说,陈瑜心中师父的面孔仍然清晰,特别是自己被宇文悯利刃加颈,师父不顾一切前来营救时,那一步一白头的样子最为深刻。
而且陈瑜善画,更可以令师父的样子永远留存。反观怨公子,他或许只能在此时,在流霜宫靠别人的记忆来缅怀其师模样。
(未完待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