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七年十一月六日,正午,天气依然偏热。
奈良樱落依然一边在田里帮老狗干农活,一边闲聊。
他抬头擦汗时不经意间看到一个衣着亮丽的女子朝这边走来,他迎着阳光,眯着眼半天才看清是谁,后不禁莞尔一笑。
“快低头,别看了,那女人的衣着一看就是贵族,勿要招惹。”老狗焦急的低声喊着,仿佛奈良樱落犯了什么大的罪过一样。
“只是看看而已,你这么激动作甚?”奈良樱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这是对贵族的不尊重,遇到脾气不好的,真的会打你的,特别是越好看的女子,越是见不得我们这些泥腿子多看一眼。你是不知道,去年村头的小虎就是看了领主的小妾一眼,腿就被打断了,到现在都不能下地干活。”老狗非常郑重的解释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仿佛只有这样做才算是懂了规矩,只有这样做才算是一种聪明。因为农妇常年干农活,皮肤粗糙又黝黑,那些衣着华丽皮肤白皙的女子一出现就会在乡间引起轰动,久而久之,连多看一眼都成为了一种罪过。
那女子一身白衣,逆着阳光走来,与这乡下田间的环境格格不入。老狗也不傻,普通人哪里能穿白衣呢,不用干农活吗?所以只一眼就判定是他们不能招惹的存在。
老狗拽了拽奈良樱落的衣服,自己率先低下了头,然后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奈良樱落,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那女子的方向,小心又灵活。
在老狗看来他的动作是小心又聪明的,但在奈良樱落看来这样的老狗却是猥琐又胆怯的。
“可是,她是我的夫人啊。”奈良樱落却笑道。
“你夫人?她这么好看吗?”老狗此时才转过头看向女子。这女子朝着这边走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如温暖的春风,沁人心脾。看起来很和善,应该不是什么脾气不好的人,老狗胆子这才大了起来。
“你觉得她和山中里美谁好看?”
老狗眯着眼细细瞧了瞧,这一看就移不开眼睛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一瞬间有些失态,但是转瞬又觉得这样是危险,连忙收回目光。
他用沙哑的嗓音狡辩道:“她虽然好看,可以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但是比起山中大人,那是不能及的,萤火怎能与皓月争辉呢?”在老狗心里山中里美是活菩萨的一般的人,虽没有见过,只听传言,但却坚信山中里美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他这种坚信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他一直这么坚信着,哪怕眼前这人就是山中里美,但和他想象中的山中里美还是有很大差距。
换句直白一点的话说,他幻想中的山中里美不是人,是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是他供奉于幻想中的神像,是一种局限于自我的表达。
山中里美就那么带着温和的笑走过来,一直走到田埂边站住了,她朝着奈良樱落挥手,算是回应他的笑。
奈良樱落放下手中的活计,带着满身的泥土,走到她的面前。
山中里美好笑的说;“你这个样子,还真的像是一个农户。唯一不像农户的是你腰间有剑。”
她说着朝着他的腰间指了指,那里挂着两把剑。
“农户只有有了剑才能保护自己不是吗?”奈良樱落一语双关的说。
山中里美正要回话,此时老狗却过来了,他友善的朝着山中里美打着招呼:“这位,该怎么称呼……”
“你叫我小子,叫她丫头就好了。”奈良樱落理所当然的说。
“不,那不行,那不是失了她的身份。”老狗连忙摆手,拘谨又局促。
山中里美对老狗温和的笑着,但是这笑容中其实有着天然的疏离感,只是她不会表现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奈良樱落在这里,她的眼睛里是看不到老狗的。那是一种上位者看待蝼蚁的眼光。
老狗打了招呼,闲聊几句之后,就转身去干活了。他的脑子里已经脑补出了落魄剑客与贵族小姐之间的爱情故事,他心想啊两人应该还没结婚,或者是私奔出来的。他自认为是这样,因为山中里美身上的贵气太盛了,让他不敢直视,心中暗叹奈良樱落真是好福气。
“你真是好逍遥啊,让我好一顿找。”山中里美一边帮着奈良樱落拍着身上的灰,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着话,一股亲切感就那么铺满而来了。
奈良樱落没有动,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动作,淡淡的说:“你若想找人,在这安云城周边,一只蚂蚁也躲不过的你的眼睛。”
“我偷偷出来的。”山中里美轻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不回去了。”
“你认真的?现在可是多事之秋,山中家内忧外患,你能安心吗?”他神色一滞,诧异的看向她。
“一直以来都太累了,早就想给自己放个假了。你不要觉得山中家离了我就不转了,我毕竟未继承家主,也就是说呢,我没有完全掌控山中家。这种情况下,我也没办法过度的集权。没有集权,就没有离了主子,属下不会干事的情况出现,所以没什么所谓。一直以来,我都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导致很多人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既然他们那么想做主,这次外敌入侵,我就给他们机会。”
她用简短的话说出了自己的考虑,她相信以她这位夫君的才智,大致已经明白了她要去做什么。
果然,奈良樱落点点头,静静的看着她,问道:“想好了吗?”
此时她刚拍完他身上的灰,抬起头,四目相对间,笑着反问道:“我一直想体会一下你在书中说的度蜜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这一刻气氛暧昧,这一刻奈良樱落看到了她眼里闪动的星辰,他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吐沫,强行稳住心神道:“我有重要的事情。”
“你想调研,当一个农户,那么我就当一个农妇,没什么不可以的。”
“你这一身白衣,哪里像一个农妇。”
“这样呢?”她说着,抓了一把土,揉在了自己白的晃眼的衣服上,并且还用脏兮兮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随着泥土散落,她的脸蛋变成了土黄色。
他拿起袖子给她擦了擦,“你啊,真是个傻子。”
“夫君啊,我是你的小傻子啊。”她嘻嘻笑着,让他有一瞬间的愣神。在他愣神时,她用她那满是泥土的手,在他的脸上使劲的揉了揉。
这一刻的她,让他无法与印象中山中里美重合,反而更像一个小孩子。
这一刻的她,让他的心里冒出了两个字:家人。
这一刻的感觉温馨又亲切,如梦般不真实。
以至于他被戏弄了,还如傻子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为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家人就是一个奢侈的词汇。
……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两人坐在田埂间,山中里美问奈良樱落。
他指了指周围弯腰干农活的人,“你怎么看待这些人?”
山中里美定定看着奈良樱落,反问道:“是以我的出身,还是以你的夫人的视角来说呢?”
“有什么区别吗?”奈良樱落故意问道。
“以我的出身,作为山中家的嫡女,或者说是山中家的内部人员来说,这些农户,便如蝼蚁。”山中里美望着远处低头干活的老狗,随口说着。
她说着,还随手抓起田埂边的一只黑蚂蚁给奈良樱落看,然后在奈良樱落皱眉的眼光中,将其随意的捏碎了,即使那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蚂蚁如何挣扎,也免不了生命无端的逝去,那散落的肢体无力的跌落在空中飞舞。
“所谓蝼蚁,便如这只蚂蚁一般,我可以随意的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即使没有犯任何错,但我心情不好就可以弄死他们。或者我无意间带起的风,踩过的脚步,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蚂蚁和人毕竟是有区别的。”奈良樱落望着努力干活的老狗叹道。
“如你那方糖理论一样,人的幻想有时候会让他们比蚂蚁还愚蠢,蚂蚁知道争抢,但人并不一定会。人因为会勇敢,所以更会胆怯。人的情感是武器,也是弱点。因为人会共情,所以我不能毫无理由的杀人,那会显得我很蠢,我得找一些理由或者方法来杀人,以堵住这些人的悠悠之口。这些理由来自我制定的规则,来自他们坚信的东西。民力可用,不外如是。越是底层的人,牢笼越牢固,而且还是他们自己将自己关在了牢笼里。”
“要用这些人,得让他们确定他们自己的命运。越是追求简单的,稳定的东西,越是好。只需要他们埋头干活,那些复杂的东西不需要他们理解,不能让他们学会思考。”
“以前的世家对这些农户都是非打即骂,认为这些农户是私有财产,剥削到极处。但是但凡底蕴深厚的世家对这些农户都还不错,偶尔还会赈灾,修桥,铺路,这些不是善心,而是为了让幻想的牢笼更稳固,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没必要动用武力。用剥削他们来的钱,让他们感恩戴德,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竭泽而渔是不可取的。”
“这是以我自身身份来说,最朴实的想法。”山中里美平静的说出了以上的话。
“当然,如果作为你的夫人来说,这样的想法其实不可取。因为你如果想从各个世家手里攫取这股庞大的民力,你就得帮他们打破原有的幻想牢笼,给他们重新编织一个巨大的幻想。因为幻想牢笼要想建立,得让他们自己走入牢笼,这是一种自发性的行为,那么就得比现在的世家给他们的多,多到哪怕是赴死也要守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守护了自己的利益,也变相的守护了你的利益。”
“自古以来,但凡造反者,事前得许了很多的宏愿,但是一旦他们得到权力就很少履行,因为他们发现一旦做到某个位置,想法行为都会被改变。就如你眼前看到的这些农户,你现在别看他们可怜,一旦身份调换,将他们放到我们世家的位置上,他们对他们曾经的自己人反而要更加的卑劣和无耻。这种事情历史上屡见不鲜,究其原因在于阶级的局限性。他们的视角太窄,又太喜欢想当然,只会抱怨,只会破坏,而不懂怎么建立,怎么玩权谋游戏,怎么制定游戏规则,贪婪会迫使他们跟随原始的本能去竭泽而渔。这就像是暴发户一样,忽然的有钱,忽然的实力强大,心境跟不上会出大问题的,阶级的跨越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从被剥削者,变成剥削者,从前理解的东西,认定的东西,思考的逻辑都需要变,这何异于换了一个人。”
“而夫君你,一定不屑于如此做。我们这些世家啊,其实最大的宏愿无非是想做一个类似源赖朝那样的人。这样的愿望朴实又难以实现,但你却想超越这样的愿望,何异于难于登天。所以越是难,越是要破釜沉舟,给予需要利用的人难以言语的利益,从你毫不吝啬的给予自己的手下三倍月例来看,你有这样的魄力。即使在世家之中,如你这般的人都是很少的,他们会一直赚钱,一直赚钱,赚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让他们分出钱来去做一些很难有回报的事,那何异于要他们的命。以你这样的魄力,我想你对这些农户怕不会吝啬。”
奈良樱落听到此处,点头道:“不错,我会给他们分田地。我要实现耕者有其田。”
听他如此说,山中里美脸上并未有过多惊讶,只是淡笑着;“不愧是夫君,魄力是真的大。只是田从何来?”
“自是杀富济贫,走向所有世家的对立面。”奈良樱落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
“纠正一下,是所有敌对世家的对立面,你依然需要朋友。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些农户短时间内是难成大作用的。”
“如果只是让这些人当后勤,给你制造粮食,那么仅分田一招便已足够,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的。但是如果想让他们上战场,怕是不行。”
“我会教他们识字,开民智,然后教他们剑术和忍术,给予他们保护自己的力量。”奈良樱落此刻笑着转头对山中里美说道。他很想看到她的表情。
山中里美已经料想到奈良樱落会很大方,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这在当下的共识中无异于离经叛道了。她叹道:“自古以来帝王心术都是在愚民疲民弱民,过多的给予民太多东西是很危险的。民智一开,幻想的牢笼就会变的不稳定。剑术和忍术都是极为珍贵的,一旦卑贱的人学会,那么这些人联合起来就是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你想好怎么控制这股力量了吗?”
“我觉得帝王心术其实也算是一种小道,它其实也是在教君主一些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去控制底层,追求的其实也是一种确定性。我一直觉得人一旦追求了确定性,那么人生也就确定了,在确定性定性的那一刻,牢笼也就建立了。这牢笼既是对底层,同样也是对君主。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真理,帝王心术只是说了最简单的方法,但并不代表是最好的方法。人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害怕民众获得难以掌控的力量就让民众永远愚昧下去。”
“简单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它只是有效,但亦不是最有效的。”
“另外,为什么一定要控制呢?平分方糖的理想就是要与所有底层人站在一起,为的无非是消灭阶级,消灭剥削,并碾碎牢笼。只要心不变,那么这股力量就一直在手里。”
山中里美听到此处,忽然笑出声:“夫君,不是我打击你的理想。人的劣根性决定了,如果在目标明确的时候,这股力量会被你引到敌人处,一旦目标不明确,那是一定会内斗的。所以前期这股力量是可控的,后期一定是不可控的,一旦大事成了,这股力量是一定要被控制的。这是以上克下的本质逻辑决定的。以上克下的本质无非就是让人稳定,让人的路径具有可预测的确定性,这样才便于管理。你斗不过人性的。”
“那我偏要斗一斗。”奈良樱落笑着说,但是眼神里的偏执不容撼动。
“世家靠有序奴役他们,你就要用无序来夺得这股力量,但终归是要走向有序的,这一点你不承认也是不行的。”山中里美也是一个较真的人,但对奈良樱落,她并没有与他争胜负的打算。她了解奈良樱落,虽然他才智惊人,但是却太自信了,这一点当然也算他的优点与闪光点,只是她怕他最后会失望。
她话锋一转,忽道:“如果只是依靠这些人,太慢了,你还得联合其他势力。”
奈良樱落点头:“得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这样方能在有生之年达成自己的理想。”
“那么问题又来了,有些力量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很多人和你站在一起是为了获得利益的,这些人可不都是为了你那不切实际的平分方糖的理想来的。一旦大事成了,这些人可不好处理的。这些人如果你要杀,那么这些人可是功臣,会招来很多的非议。如果不杀,那么这些人在你百年之后会重新窃取这个国家,一切又会重新陷入轮回。”
“包括山中家吗?”奈良樱落问。
“包括。”山中里美肯定的回答。
山中里美温和的笑着,但是她的话却如一根针一样刺入他的心里。他以前并未将事情想的太远,只是很多事情是很难抉择的。他此时才刚起势,他没有选择。这便是人力的局限性,环境的局限性。
“你会站在哪一边?”奈良樱落忽然偏头问。
这句话他问的时候没有经过脑子,等问出口之后,他才猛然发觉这句话很傻。
“我当然会站在夫君这边了。”没想到山中里美的回答让他很意外。
“你不会忽悠我的吧。”他笑着反问,其实心里并未在意。
山中里美正欲回答,忽发现老狗拿着刚从地里挖出的红薯笑呵呵的走来。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小村落里,这里所有的村民都将你当成观世音一般的神,并且还给你修了庙宇,因为你让他们不用饿死。”奈良樱落面带感慨的说:“他们一直一来生活的太苦,一旦上层人给他们一点点的小恩小惠,他们就会铭记于心,并感恩戴德。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国家的财富其实是他们创造的,而他们尊敬的贵族们,一直在利用凭空创造的规则躺着吸他们的血。只需要少吸一些血,给他们一点点的尊严,他们就会感觉到幸福。”
“已经将我当神一样供起来了吗?”山中里美难得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她一直以来从未将这些人的态度放在眼里,因为很少有用到这些人的地方,甚至她铺设的情报网也自动忽略了这些蝼蚁一般的人,她对这些人每天干什么完全没有兴趣。
“这是我种的番薯,可甜啦。”老狗将番薯递给山中里美。他自己也拿了一根番薯,掰开,就着湿润的泥土就啃了起来,边吃还咕哝着一句话。
“你说什么?”山中里美并未完全听清老狗说的话。
“感谢美丽又尊贵的山中里美大人。”老狗一字一句的重复着这句话。
山中里美听到这句话愣住了,心想难道被认出来了吗?
“你不知道吧。以前他们进食的时候都会念叨感谢神赐予了他们的食物,现在则变成了山中里美大人。对他们来说,山中里美大人就是神。”奈良樱落笑着解释道。
山中里美不可置信的看看老狗,又看看奈良樱落,后望着手中的番薯发起呆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