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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决意

    申时,莫家小屋里,三娃指点的声音是一刻未停。

    “对,用刀口压着,敲,嗯,再过去一点,再敲,额,力道稍微大点,把它敲断……”

    看着千锤百炼的平整钢片,在糙汉的捶打下,变成一条条细长钢片,三娃更满意了。

    他夹起一片,放入坩埚中烧,没等融化,在红透时就取出,从糙汉手里拿过小锤亲自敲打。

    这次不是细活,只是把钢片一头卷到纳鞋底的铁锥子上。

    “大憨,你用剪刀夹住那头,对,拉,轻点……好啦好啦停停停。”

    在三娃指点中,糙汉执行下,钢片被拉得扁扁长长。

    三娃让糙汉又用木工刀和锤子,把钢片两头粗的截断,只要中间一部分。

    三娃又把一头卷到锥子上,再交给糙汉。

    “帮我卷起来,对,慢点……”

    当钢片卷完,一卷卷紧片状的钢条完成了,这东西还有另一个名字,发条!

    目前还不算完成,三娃把发条回炉,再端出一碗油,把火红的发条往里一放,那叫一个噼里啪啦,把糙汉看得瞪大眼睛。

    “居然用的是淬火油,乡野小子从哪知道的法子?”

    糙汉疑惑间,三娃已将发条淬火完毕。

    用手弹了弹,发条发出清脆悦耳的弧鸣声。

    三娃刚满意一笑,忽听屋外传来莠儿的呼唤:“三娃,三娃……”

    三娃一惊,赶紧把能藏的都藏起来,小火炉也搬到炕边,压上两块砖。

    不一会儿,莠儿进来了,脸上甜蜜的笑容在看到糙汉一瞬间,无了。

    莠儿以为进错家,忙退后一步环顾一圈。

    “没错啊,这是我家!”

    她却不敢再进去,而是回头就跑到莫杵榆身边,怯声道:“榆哥,你看看咱家屋里是不是来了一个大个,好凶悍的样子。”

    “知道。”莫杵榆上午时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对方现在都没走。

    “是不是三娃救回来的那人?”许氏抱着幺妹过来道。

    “应该是,我去看看。”

    莫杵榆当即进了屋,见到糙汉一眼便问:“你何方人士?为何流落河口村?”

    糙汉木讷的摇摇头。

    莫杵榆眉头一皱,就听三娃道:“兴许是记不得啦,没关系,留下来照顾几天,另外我们也需要人手,我叫他做点事,你就放心吧。”

    三娃早就想要个工具人了!

    “你姓什么?”莫杵榆又问。

    糙汉还是摇头。

    三娃爬到糙汉身边,拍拍他比自己腰还粗的胳膊道:“大憨。”

    莫杵榆白了他一眼,道:“收不收留他不是你说的,不过若要收留只能睡地上,你可同意?”最后是问糙汉。

    糙汉木讷的点点头。

    “还不算完全憨。”莫杵榆点点头,转身就去外面给许氏解释。

    “啊!”许氏还没表态,莠儿就叫道:“我不要!他来了我睡哪啊?”

    “跟娘睡吧。”许氏摸摸莠儿脑袋,对莫杵榆道:“咱家如今算是安生了,多养个人不成问题,只要那人能做事,不是个懒汉,榆儿也能轻松点。”

    “娘不怕传出流言蜚语?”莫杵榆问。

    许氏笑道:“有没有,村里人比你都清楚,别操这心了。”

    得到许氏首肯,莫杵榆才回去告知糙汉和三娃一声,随后就开始与莠儿、许氏将大锅和汤桶卸下独轮车。

    晚上,莫杵榆给三娃和糙汉做面时,莠儿也跑来要一碗。

    丫头傍晚才吃过,这才过一个时辰又饿了!

    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莠儿之前还亏空那么多,现在也就稍微有点肉,多补补也应该。

    把面端给三娃和糙汉,莫杵榆就坐到一旁,盯着糙汉吃面。

    糙汉会吃面,只是面目木讷,看不出什么。

    这糙汉掩饰极好,不过内心却很是震惊!

    “这汤饼,都赶上京师的誉满楼了!什么情况啊?那小屁孩会冶铁之术也罢,这小少年手艺竟如此高,这村莫非全是藏龙卧虎不成?”

    这糙汉,正是那日雨天,被带刀卫队押送过村口的囚犯。

    但他其实并非什么囚犯,他乃京师奉天十二营,子鼠营的一品谍探,另兼寅虎营持刀卫,官拜七品。

    持刀卫就是可以拿着武器横着走,而七品持刀卫则可持刀进入七品以下官员的府宅。

    烨国禁止私造武器,更别说持武器上街。

    一经发现就会被持刀卫乱刀砍死,他们就是负责这个的。

    如丑牛营负责田产调查,辰龙营负责皇宫安全,午马营负责传递密折等。

    但有持刀卫的只有三营,寅虎、辰龙与专职缉拿逃亡重犯的戌狗。

    而堂堂七品持刀卫为何沦落到此,就是纯属倒霉了!

    简单来说,朝中有人私通北殇族,他碰巧调查这件事,然后便落到这般田地了!

    “大憨!”糙汉心底苦笑,暗叹:“憨就憨吧,在没真相大白前,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一碗面下肚,大憨是胃口大开,不住就伸出空碗道:“还,还要。”

    莫杵榆面无表情,拿着空碗走去厨房。

    不一会儿,他又将一碗盛得满满的面放到大憨面前。

    大憨开始大快朵颐,看得三娃都多喝了两口汤。

    等大憨吃饱,莫杵榆起身便道:“走。”

    大憨木讷。

    三娃道:“烧砖。”

    来到村口,三人进入树林。

    待到了一个砖窑前,三娃被莫杵榆放下后,就爬到老地方和泥。

    “你先帮他。”莫杵榆对大憨道。

    大憨木讷的坐到三娃身边,学着三娃和起泥巴。

    莫杵榆则扛锄头去挖泥,这附近的泥没什么石头,都不用筛,去除一些草叶木渣就能用。

    背了一箩筐泥回去时,大憨正给三娃提供泥巴,三娃则用木框做砖,两人配合也算默契。

    莫杵榆放下箩筐,转身去看砖窑里的砖。

    砖窑不大,比贾亥的还要小一号,一次只能烧五十块砖。

    他将草木灰铲到簸箕上,然后用旁边木桶里的水搅拌,再拿给大憨。

    一个时辰后,莫杵榆整理出的空地上已经摆满了泥坯砖。

    “好了,明早过来烧,明晚继续做。”

    大憨木讷点头。

    于是三人就往回赶。

    ……

    翌日上午,大憨一手一桶汤面,步伐稳健的向村口走。

    路经村中大柳树时,树下的大小胡子看着大憨议论起来。

    “这傻大个好大的力气啊。”

    小胡子说完,大胡子道:“嗯,看样子,是个练家子。”

    小胡子道:“榆哥把这么个大老爷们招进家门,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大胡子苦笑:“福祸相依嘛。”

    两人闲谈间,大憨已经来到村口,他放下汤桶,转身又往回奔,不一会儿又提着两桶面汤来了。

    有了大憨的出力,莠儿难得轻松了,嗓门也洪亮了许多,招呼过路人吃面吃饼。

    以前这个点是没人吃的,但经她这么一叫,居然真有人坐了下来,要了碗面。

    莠儿忙喜滋滋的下面盛汤,加上豆腐,再撒上适中的盐,便给客人端起。

    桌上有一小罐装着葱,客人可以自己添。

    一天忙下来,到了晚上,莫杵榆、三娃和大憨又去烧砖了。

    许氏则在家里翻箱倒柜。

    “找啥呢?”莠儿见娘在房里转噜噜的,好奇就问。

    许氏就问:“我新买的剪刀上哪去了,你见着了吗?”

    “没呢,娘干嘛换新剪刀啊?以前的不是挺利索的?”莠儿好奇问。

    许氏惭愧一笑,道:“以前的转给杨家婶婶了,唉,这不娘让你程姨从县里给捎回来半匹布嘛,就想给你们做一身衣裳,可这刚买的剪刀……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新衣裳!”莠儿两眼顿时发光,下炕就道:“我给娘找。”

    “你看得到了?”许氏有些意外。

    她这屋里别说一盏灯,就是十盏灯,往日的莠儿也是看不清的。

    “嗯嗯嗯,不知咋地,最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许氏没好气的笑侃道:“还不知咋地,天天这么好的鱼汤,煎饼使劲的造,整个人都圆了一圈了,还不知咋地。”

    “嘻嘻嘻!”莠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开始给许氏找剪刀。

    一圈下来是一无所获。

    母女俩就奇怪了。

    屋里东西本来就少,随便翻翻就没了。

    “会不会在小屋?”莠儿问。

    “我没拿去小屋啊。”许氏迟疑道。

    “说不定三娃贪玩,用去剪什么东西了,我们去找找。”说着,莠儿拿起灯盏就与许氏去了小屋。

    很快,母女两就在破衣篓子下,发现了把面目全非的剪刀!

    也在这一夜,三娃子的嚎叫响彻了河口村!

    这把剪刀,可是许氏花五十文,托人从县里带回来的,转天就让三娃子变成了火钳子,你说她能不气吗!

    “莠儿能看到了?”莫杵榆才不管三娃。

    莠儿喜道:“是啊榆哥,其实前几天就能看清了很多。”

    “哦,维生素a补上来了。”莫杵榆点头。

    “维生素?”莠儿奇怪的看着榆哥。

    “食物里的一种营养,人要是缺乏了就影响视力。”

    “哦!”莠儿似懂非懂。

    “我之前叫你的字和算术都学会了吗?”莫杵榆问。

    莠儿立刻抓着衣服,不好意思的扭捏起来!

    “没关系,我再教你。”莫杵榆道。

    “榆哥真好!”莠儿还是有点小含羞。

    白天要忙没法学习,只有晚上莠儿才有点时间学习。

    又一日晚间,榆哥三人去烧砖了。

    莠儿在大屋炕上,扶在炕桌边,用沾水的竹笔在桌面写几下,掰手指再数几声。

    “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

    许氏在对面穿针引线,时不时看莠儿一眼,露出会心笑容。

    如今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就是孩他爹……

    念及此,许氏又显哀伤。

    好在没让莠儿看到,不然她也要跟着伤心。

    ……

    入秋后,雨水更少,大野泽水位持续降低,河滩地也越发宽阔了。

    然而这时候,孙家却停止开垦,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清河!

    在巨野县差役的监督下,孙大管事指挥附近几个村,上千壮劳力开始挖泥堆坝,将河水引往老河道,之后就能清理新河道的淤泥了。

    这项工作非一两日就能完工,而是动辄一两个月的工程。

    可才刚刚第三天,莫杵榆就看到有人坚持不住,中暑倒地。

    “把他扔到一边,你们几个回去继续挖。”监事冷冰冰道。

    莫杵榆看了这人一眼,又看了看那中暑的人,已经被家里的妻儿半扶半拖的走了。

    莫杵榆跟上去,帮助他们将中暑人安顿好,叫他们不停换沁着井水的麻布给中暑人敷额。

    降温过后,中暑人的气息才均匀下来。

    可就在莫杵榆离开不久,听到又有人晕倒了。

    这才第三天,刚过中午就倒下了两个,未来一个多月,甚至两三个月怎么扛?

    不做就要交重税,更为了筹够过冬的钱,方圆几十里的壮丁都会来做完,然后再心甘情愿的替工,赚足过冬钱。

    他们替的自然是县里的,附近或乡绅的。

    士农工商,在烨国除了士,凡年满十六的男丁都要服徭役,不想就要给钱找人替。

    这十里八乡的,挣的就是这点钱。

    而没钱可替呢?

    莫杵榆不愿想,可现实让他想回避都不行!

    此后两天,莫杵榆都在河滩附近,帮助救援一些晕倒的,中暑的壮丁。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了。

    他一天能帮十个,还能帮一百个不成?

    目前倒下的数量是没这么夸张,可十天后就未必了!

    徭役包吃,但吃的就一块似和着米糠般的粗糙饼,还有一碗稀稀拉拉的米粥。

    如此高强度的工作,靠这能撑几天?

    莫杵榆是一天都扛不住!

    就在第五天,他看到一个瘦消的青年,活活累死在他面前,他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把这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

    “好啦榆哥,你跟他多大仇啊,这般鞭尸。”

    不知人工呼吸的村民,见莫杵榆一下狠过一下的按压青年胸膛,都不忍直视。

    莫杵榆突然力竭。

    他呆呆的跌坐一旁,显得茫然无措。

    ……

    晚间,莫杵榆失魂落魄的回到家,看到三娃独自一人在井边冲凉。

    他回屋拿出澡巾在井边打了桶水,到三娃身边坐下,解衣搓洗,目光却看着月亮道:“你要答应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

    三娃显然知道榆哥啥意思,小脸浮现出凝重:“什么时候猜到的?”

    “是推测。”莫杵榆收回目光:“这世道真如你所说,那你想做的事,不亚于与世界为敌。”

    “你呢?”三娃看向莫杵榆。

    莫杵榆狠狠搓了一把脸,井水冰凉,却无法令他冷静。

    “有能力,当然想让人民过得好点。”

    “从百姓到人民有座大山,跪着翻不过,你若愿与我同行……”三娃突然站起来,一瓢水兜头倒下,抹了把脸道:“此生必助你完成宏愿。”

    莫杵榆呆呆看着三娃。

    刚要张口,三娃便双膝一软又坐到地上。

    “你这腿到底有没有瘸?”莫杵榆审视三娃。

    “屁话,不瘸我爬啥,你真以为好玩啊,走啦,赶紧把饭做了,都饿死了。”说话间,三娃套上裤子,把草鞋往膝盖一绑,扭着小屁股爬进厨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