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雷霆大作,电闪苍穹。
莠儿躲在被子里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许氏背着幺妹,搬动木板将破落的窗户抵住,可转身没多久,窗户上的木板就被一阵强风吹翻,略感冰肤的大风一下涌了进来,风刮窗户的“吱吱呀呀”声与木板摔地炸起的轰隆巨响,吓得莠儿一声尖叫,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娘……娘……”
“娘在……”
许氏关切回头抱住莠儿安慰一阵,解开背后的裹布,将幺妹放到莠儿身边,抓起被子给她盖上。
“你是姐姐,得照顾好妹妹。”说完,许氏才赶紧抓起木板抵住窗户。
莠儿失去怀抱,又开始哆嗦。
不过感觉到幺妹一拱一拱的往她怀里钻,嘴里“咿咿呀呀”的,小手都摸到她脸上了。
莠儿心下一暖,就将幺妹搂在怀里,却依旧有些害怕的问:“榆哥,榆哥和三娃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没事的……”许氏一边抵窗,一边安慰。
如他所言,莫杵榆很快就背着三娃跑回来了。
“白干了!”三娃一回来就抱怨。
“不一定,等明天过去看看。”莫杵榆觉得自己搭的棚子还算稳固。
“榆哥!”莠儿听到声音,匆忙叫唤。
“我在,别担心。”莫杵榆一回来,就帮许氏把窗户堵住。
窗户上的纸布早就破完了,之前天热正好通风,现在要不堵住,大雨刮进来屋里全给打湿了。
搞定完破窗户,莫杵榆忙道:“我去厨房检查一下,可不能让甜面酱进水了。”
“去吧去吧。”许氏一听就急切的催促。
莠儿也慌乱道:“上次厨房好多地方都漏水了,这么多天没下雨,也不知道有没有新漏的,咋办呀?”
容不得她们不慌乱,为了那半缸甜面酱,他们一家付出太多,要是被雨水打坏,得把她俩心疼死!
“呀,我的菌!”三娃的惨叫先一步传来。
莫杵榆心下一沉,跑到厨房一看,三娃的培菌架倒了,上面三个簸箕的菌撒了一地。
“还能不能用?”莫杵榆皱眉道。
“看运气了,但八成要重新培。”
莫杵榆也顾不上帮三娃,他转动发酵甜酱的米缸,打算移到他房里监护。
“榆哥,我来。”
莠儿终于鼓起勇气跑出来,帮助莫杵榆转缸。
一家人都在忙着抵御即将砸落的大雨。
直至临近亥时,当一点冰凉滴在疲惫的莫杵榆脸上后,轰隆隆的大雨声迅速的覆盖了整座村庄。
这场大雨也不知道中途有没有断,只知翌日天明时,它还在大滴大滴的落,将饥渴已久的泥土灌溉成了汪洋般。
冒着雨,许氏和莠儿推着车,艰难行走在村道上。
“呼呼呼。”呼着粗气,湿漉漉的莠儿和许氏奋力将独轮车推进一个简陋的雨棚下。
这雨棚,用十几根竹竿做的架,经历昨夜大风后虽然倒了,但又不完全,大体还在,就是歪斜了。
顶上铺的麦秆和草叶已经没了,就剩一张歪斜的竹席在雨水中哗啦啦的响。
虽然不能完全防漏,但有胜于无,莫杵榆还是把它重新立好。
雨棚空间不大,仅仅四平左右,主要能护住灶。
莠儿双手裹上布,抱着一桶热腾的鱼汤搬下独轮车,扭头就朝几个树荫下,冒雨打桩的男人道:“榆哥,叔伯,等会再做吧,我煮面给大家吃。”
贾亥哈哈一笑道:“等你丫头煮完,俺们都干完了!”
除了贾亥、莫杵榆外,还有杨仝、程椗和五个健壮的村民在帮忙。
不是莫杵榆请来的,是他们自愿来的。
虽然莫杵榆搭了雨棚,可任谁看都是不经用的东西,雨天又不劳作,大家便商计帮榆哥搭一个更坚实牢固的大棚,于是各家拿出点木料,抄上工具,披上蓑笠便来了。
“大丫头,给叔煎几个饼,一直听人家说好吃,俺是老搀了。”杨仝说完,其余人也纷纷点餐。
莠儿一并应下,开始忙活。
许氏摘下斗笠,解下蓑衣,走到莫杵榆身边给他披上道:“榆儿,这大雨天的,会有客来么?”
“有没有都做着,一桶鱼汤而已,咱家和大伙也能吃完。”
时至中午,坚固的雨棚都搭完了,依然没有一个路人出现。
许氏只是轻叹一声,又给大伙煮面去。
干完活,一群糙汉坐在自己搭建的雨棚下,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鱼汤面和喷香的煎饼,一边吹自己的搭棚的手艺有多好。
“嗯!嗯!榆哥这鱼汤太鲜美了,这次我不是奉承啊!打心底觉得你的汤饼做得真好,如宋教头所言,县……”
程椗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一声笑问:“咱说了啥?”
程椗一愣,回头便见宋教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吓得他忙起身道:“宋教头啊这……那……”
到底还是孩子,十七八岁,装得再老成,碰到某些人瞬间变孙子,可见这骨子里的谦卑,也就莫杵榆和三娃没这陋习了。
“宋教头吃什么?”这次是莠儿招呼道。
宋教头提着一坛酒,搁在桌子上坐下道:“老三样。”
几个粗汉立刻被酒坛吸引。
“有虾饼,教头要尝尝吗?只要两文钱。”莠儿推销自己刚学会的虾饼。
“虾饼!也好,那煎饼就不放虾,光要蟹肉就成。”
如此一来还多挣一文。
莠儿立时笑嘻嘻的煎饼去。
许氏刚给宋教头煮好面,端到一半人就愣住了。
与此同时,雨棚下的众人也纷纷看向渡口方向来的一行人。
这一行十七人,有十六人身穿蓑笠整齐列在两旁,沿着道路边缓步前行,中间还有一人,却非达官显贵,而是脖子套着枷锁,身上缠满锁链,用的还是六根比拇指粗的铁链相连,每根铁链的另一头都有一个人牵着。
这一身的沉重,压迫得此人只能缓步挪移,拉低了一行人的行脚速度。
这种阵仗乡野人何曾见过,连莫杵榆都咋舌不已。
只怕千年老尸都没这待遇吧!
贾亥、杨仝等村民也未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瞠目结舌,或惶恐不安。
许氏这种妇道人家更是不敢抬头看一眼,只把面递到宋教头面前,然后背过身萌如鹌鹑。
莠儿不愧是拥有大心脏的女孩,居然瞪大眼睛瞅着一行人越来越近,突然,她竟叫了一声:“客官们吃饼吗?有热腾腾的……”
后面话还没出口,行至雨棚前的一行人突然转身朝向小摊,整齐划一的掀开蓑衣,一摸腰间,将明晃晃的制式佩刀拔出了半尺!
莠儿被吓的捂住嘴巴。
莫杵榆神色一凝,忙拱手道;“诸位壮士莫要误会,草棚虽新建,可并非是恭候诸位,纯属巧合,舍妹也只是出于一番好心,另有雨天买卖不好做,担心准备的汤面浪费,急于卖出才有此招呼。”
莫杵榆把事情一说开,对方才齐齐收了兵刃,继续沉默上路。
莫杵榆松了一口气,许氏更是瘫倒了。
造成紧张氛围的莠儿知道险些闯了祸,眼睛瞬间红了,又因对方没走远,哭都不敢哭出声。
莫杵榆过去安抚一下,另一边,唯一镇定的宋教头喝了一口酒后道:“这伙人不简单。”
众人无语,傻子都看出来了。
“我说的可不是县里的官差。”宋教头又道一句。
众人这次疑惑了。
程椗问:“不是县里官差又是些什么人?”
“持刀卫。”
“持刀卫?”
见众人不解,宋教头感觉换个说法:“他们的配刀乃是极好的雪银横刀,一把至少百两银子,别说县里持刀卫没这么阔气,就是州府的持刀卫也没几把,我断定他们是从京师出来的。”
“不至于吧,我看和官差的刀也没区别啊。”杨仝挠头道。
宋教头斜他一眼道:“你要有胆,可到城门前将监门旁刀拔出一看,里面定是木刀,衙门里的也好不到哪去。”
众人一听集体咋舌。
莫杵榆深以为然。
封建不腐败,天上落鸡蛋,都是不可能的事。
“但以我观之,真正高手还是中间那人。”
众人又诧异的看向宋教头。
“你说那囚犯?”杨仝惊道。
“嗯,他身上重物不下五石,仍能步伐稳健,可见一斑。”
“这咋看出来地?”
不是众人眼瞎,是根本看不到什么,全被一排人挡住了,没挡住时又在远处,雨蒙蒙看不真切。
“肤色。”
“肤色?”
众人显然被宋教头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弄得更糊涂了。
宋教头见他们不知,摇头一笑,一指道路:“量他脚印多深便知。”
这个办法没这么玄乎,杨仝还真去量了。
他先试了试边上的脚印,手掌下去被水冒了三寸,将近他半个手掌深,再到中间摸了摸,很快找到了囚犯脚印,手掌伸下去直接冒过虎口。
“相差一倍啊!”
他以为巧合,就多试了几个,似乎只有更深,没有最深,目前量最深的地方都冒过手腕了。
而边上脚印最深的只是冒了半只手掌,离虎口还有半寸的样子。
“那人与宋教头比如何?”莫杵榆擦着手走过来问。
宋教头一愣,端起的酒碗僵在半空,迟疑片刻方才饮下,抚须笑道:“天下强人之多,宋某不敢比之,就先前这人,宋某一战五,当不成问题。”
莫杵榆漠然。
你要说你姓林,曾在东京任职,教下八十万什么的,莫杵榆还信。
程椗也听出这话中问题,心想:“我还能一打十呢,打不打得过另当别论。”
看似程椗的想法无理,实则宋教头也一样,当不成问题,这话也没论输赢。
莫杵榆没有多关心,他更在意道路问题。
这雨水堆积的,再下两天,膝盖都给冒了。
他不奢望能修水泥路、柏油路,只是简单的黄泥路,打实了,两旁修排水渠,也没这么夸张了。
钱呢!钱呢?
莫杵榆觉得什么东西在离他远去,是理想吗?
透过棚檐,看了看天,他觉得是的!
本想开个小店,给莠儿找个上门女婿,教幺妹一点本事,再给许氏养老足矣。
三娃再过几年,哪用得着他顾。
人这一生,平平淡淡才是真。
如今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明显有越陷越深的势头。
雨天真没生意,唯一客人就是宋教头。
一家人低落的收拾回家。
刚到家,许氏忙着给幺妹喂奶,莠儿准备晚饭,莫杵榆则跟三娃讨论今日所见所闻。
三娃坐在炕上,哄着怀里幺妹,稚嫩的小脸满是老成的猜疑。
“照你这么说,禁军都没这配置。”
“莫非是大内高手?”莫杵榆不知为何,有点小兴奋。
三娃摇头:“能动用大内高手,那人得多牛?”
莫杵榆道:“那人厉不厉害,不能从宋教头角度看。”
三娃又摇头:“宋教头可是猛人,别看他不高不壮,就是比他壮硕的那群孙家护院,一棍在手,十人持刀也近不得他身,就他们玩的那石锁,一个一石重,五十公斤,他能抛屋顶,还连续抛十个,气都不喘你敢信,我就亲眼见证。”
莫杵榆战术后仰,不可置信的看着三娃。
“这不科学!”
“科学!哼,人是解开了基因锁,你说科不科学?”
莫杵榆苦笑。
没法聊了。
……
晚间雨停,月明星稀,蚊虫又躁动起来。
距离河口村二十里外的巨野县,一份急报传到知县手里。
巨野知县打开看后,登时如遭雷击!
“快快……”
“老爷,这大晚上的你……”
“啪”的一记耳光,顿时把纠缠巨野知县的小妾打傻了。
“还不给我宽衣。”巨野知县又是一巴掌,可算又把小妾打醒了。
一旁送信的丫鬟忙不迭从架子上取下袍服给老爷披上。
冲出房门,门外一众衙差早已恭候多时。
“快,愣着干什么,快。”
知县带着人火急火燎的冲向城外。
然而等一众人赶到荒郊野外时,树泊之间,灯影之下,竟躺着一具具身披蓑衣的尸体!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知县跌坐在地,不顾草叶间遗留的雨珠打湿身体,如孩童撒泼的扯草拔花,痛哭流涕道:“谁如此害我啊!怎就发生在我这里啊?谁啊?完了啊!”
“大人,大人!”
知县抬眼看着县尉。
县尉两步到一具尸体前,刀鞘挑开蓑衣,命属下提灯照明,待看清蓑衣下血淋淋一幕时,知县吓得捂眼摆手道:“盖上,快盖上!”
县尉抽回刀鞘道:“身上并无财物,佩刀也消失!”
“你是何意?”
县尉俯身向前,凑近知县悄声道:“某以为当视做贼寇定论!”
“何来贼啊?”知县哭腔道。
“前些日,某闻水泊之上,常有运船拉木石料往梁山方向而去,联想近一年来我县匠人失踪百余,某以为必有贼寇于梁山之中秘建营寨,不如……”
“嘘!嘘嘘嘘!”知县脸色惨白的让县尉闭了嘴。
“那动不得啊,那可是……嗐!总之什么理由也不能跟那牵扯上啊!”
这边犹豫不决,另一头,水泊之上,月下行舟。
一人划船,两人相对而坐。
其中坐下的斗篷男子道:“特意给你挑的路,巨野知县胆小懦弱,必不敢派兵捉拿与你,待此事上报朝廷后,随便拿当地绿林替罪即可。”
他对面破衣烂衫,满身是伤的汉子闭目不言。
斗篷男子又道:“此番变故太大,事情不能再查了,京师更不能回,奉天卫保不了你,那几位大人更保不了你,甚至还想杀了你以绝后患,如今你只能隐姓埋名苟且一生,可愿?”
汉子睁眼,凝视斗篷男子,声音沙哑道:“大恩不言谢,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不必,当年你爹救我,今日我救你,倘若再见,我定不留情。”说话间,木舟行至一艘大船前。
斗篷男子抓起一块木板甩到水面上,起身一跃,便如蜻蜓点水般踏着木板跃到三丈高的大船上。
与此同时,汉子身后划桨的蓑笠男子也是跟着一跃,同样踏上那块木板,却没能一跃上船,只能借力抓到船边一条绳索,脚踏船身,片刻才上到大船甲板。
斗篷男子最后看了下放大汉一眼,继而背负双手,往船楼而去。
目送大船灯火隐入黑暗,扁舟上的汉子撩开满是污垢的长发,露出一张布满结痂的侧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