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热上了,水也煮开了,连葱花都切了一大碗,却不见一个人。
满心期待的莠儿从笑靥如花渐渐变得愁眉苦脸。
“柴都添了十几根了,水都煮了半罐,还没人来啊!”
能干的活她都干了,但还是想找事做。
莫杵榆心如明镜,知道莠儿想转移等待审判的那份煎熬。
他和三娃没有告知,有些事他们不用讲得太白,需要莠儿自己去感受。
现在说什么莠儿该急还得急。
过了今天,明儿她自然会稳下来。
何时烧水,何时添柴,何时控火,她会掌握得越来越好,成本也会降低。
“快到了吧。”莫杵榆看看天色。
三娃点头:“第一批应该不远了。”
莠儿不是很明白,不过一直张望的她终于看到了一队人马从片土坡林旁走出来,不带停歇的往他们这里赶。
看似一队人马,却不是一伙人,而是结伴而行的百姓,其中有商人、农户、渔夫,还有携老带幼的一家子。
“干活。”莫杵榆把锅盖一掀,三娃添了一把柴。
莠儿没摆过摊,但跟爹爹去过县里,见过人摆摊,也听过吆喝,于是忙跑到路上吆喝起来。
“卖面,鱼汤面,鱼汤饼,好吃不贵,一碗三文钱!”
然而却没有人止步,甚至不多看一眼,直直从摊前走过。
莠儿看着远去的人,眼睛都红了。
莫杵榆安慰:“他们不吃很正常,这个点从县里出来,考虑到赶路,多少都填了肚子,再等几波。”
莠儿是一点高兴不起来,拉着脸,垂头丧气的坐回原位。
却在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轻声问:“你这做的是汤饼?”
莠儿忙抬头,看到的却不是路人,而是村里人,一下又蔫了。
村里谁舍得在外吃东西啊?
果然,得到莫杵榆答复后,这人笑了笑就走了。
不过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声音笑问:“你这汤,用的是什么鱼?”
“鲫鱼。”莫杵榆解释后问:“要来一碗不。”
莠儿又忍不住抬头,看到的虽然不是村里人,可她对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更不陌生。
中年汉子点点头道:“闻着挺香,给我来碗尝尝。”
“请那边坐。”莫杵榆立刻下面。
汉子坐到凳子上,旁桌就是愁眉苦脸的莠儿。
虽然他点了面,但莠儿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汉子不能代表村民,他是孙大户家请来的棍棒教头,经常到县里喝酒,这村里感觉也就他吃得起了,至于孙大户家的人,肯定瞧不上这面,听闻他们家请的厨子是县里的大师傅,那手艺,县老爷都说好。
面很快上来,汉子一闻,鱼香四溢,还带着点清新的麦香。
刚拿起筷子,便听莫杵榆道:“葱自己加。”
汉子大笑:“不怕我把你这一碗葱干掉?”
莫杵榆不在意道:“多了抢味。”
汉子一笑,端起大陶碗就喝了一口,随后他就怔住了。
“嗯?”
汉子惊讶的直起上身,让汤在嘴里滚了滚,方才咽下,随后一声不吭的又喝了一大口,还是不吭声,再然后,葱都没加,稀里哗啦的就把一碗面吃光了。
“再来一碗。”大汉意犹未尽的抹把嘴道。
莫杵榆赶忙又下了一碗。
这次汉子不急了,慢悠悠撒上葱,开始细品。
半刻钟后,大汉放下空碗,抚摸短须道:“榆哥这汤饼味道,怕是县里那最好汤饼厨子也不及啊,你是何时有这手艺的?你爹也不是厨子啊。”
莫杵榆随口道:“平时无事,就喜爱琢磨这些,让您见笑了,六文,谢谢。”
大汉却一次给了九文,多出来的当然不可能赏给莫杵榆。
莫杵榆会意,让莠儿收钱就去下碗面。
绝对不是他分量少,这一碗抵得上他加三娃子的量了,至于莠儿的量,最多也就一碗半。
单纯是对方食量大。
莠儿没想到真卖出去了,还是一次三碗!
喜滋滋的收了钱,又忙不迭拿起麻布擦了擦桌面汤汁,然后收碗去洗。
他们准备的碗只有六个,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大碗了,连筷子都是她昨夜跟娘削的,数量虽不少,还是顺手洗了。
等莠儿从溪边回来时,正巧有一队人路过,其中有三人到桌前坐下,把她先前的位子给占了。
莠儿不恼反喜,跑过去把洗好的碗递给莫杵榆,随后就焦急的看着面煮的如何了,柴火少没少啊,汤要不要加啊,总之非常想干点啥,可是现在摊小,根本没多少事让她干。
“诶,闻着挺香的,你们真不要?”
“不用。”
“我也不要,这大热天的还吃汤饼,别中暑了。”
莠儿听到三位新客人的谈话,心情又低落了。
三娃子拉拉她裤脚悄声道:“看榆哥的。”
“看榆哥作甚?”
莠儿疑惑看去,见莫杵榆端上碗面,然后正常说了一句:“葱自己加。”便回来了。
“嗯?”
莠儿懵了。
她刚刚反应过来,三娃大概是说看榆哥怎么把面卖出去,结果榆哥也没问人家啊。
她把目光看向吃面的人,奈何,这人吃下面后,表情跟旁桌的孙家教头如出一辙。
突然,一人叫道:“给我也来一碗。”
“额,我也要。”
莠儿惊讶了。
等她看向两人时才发现,这二位一个手里抓着一节葱白,一个嘴里叼着。
难道这就是让他们吃面的办法?
开胃菜,是后世餐厅酒楼必不可少的东西。
莫杵榆条件有限,只有葱白。
他本来想弄大蒜,实在没钱。
除非卖掉许氏疑是嫁妆的银珠子。
莫杵榆不会做这种事,许氏都快卖女儿了也没舍得,说明银珠子对她的重要性。
莫杵榆得藏着,宽裕了再给许氏。
如今的人过得都艰苦,葱白对穷人来说也算不错的开胃菜。
可刺激味蕾,加快胃部蠕动,继而提升食欲。
有些人喜欢蘸酱,奈何条件不允许。
莫家面摊目前条件是差,但耐不住味道好,以至于吃过的人都在感慨,少不得被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听了去。
并且在两里外就是渡口,多数人在此地歇脚,也就有人回味畅谈,口碑广告不知不觉传开了。
自从有了第一个客人后,莠儿就感觉一直有客在。
不是客人不走,是走了一茬又来一茬,数量一直保持在两到五人。
如果多张桌子,不知会不会多几位?
她不住联想到爹爹若在多好,什么凳子桌子要多少有多少。
一想到爹爹,莠儿高兴之余又多了一份伤感。
“愣着干啥,洗碗啊。”莫杵榆催促的声音立刻惊醒了莠儿。
“哦,脏碗呢?”
“桌子上,要我过去递给你吗?”
莫杵榆冷笑话莠儿是一点给特不到,她专心收拾,反让榆哥尴尬了。
时至下午,人显然更多了,等莠儿在家和好面团送来时,不仅桌边坐了六个人,居然还有人席地而坐等候空位。
感觉要能多几个大碗,说不定有人会在路边捧着吃。
“榆,榆,榆哥,面……”莠儿气喘如牛的递上面团。
莫杵榆皱眉,也怪他没把话说完,让莠儿和面,她就真只是和面。
没法,只好当场拉了。
“下次记得拉好了送来,要没学会,也备点面粉……”
“俺这就去拿。”莠儿忙往回跑,莫杵榆怕惊扰客人,不好大声叫,只能由她了。
“洗碗。”莫杵榆对三娃道。
中午的时候,莠儿为了方便洗碗,一直留桶水备用。
而用的木桶,是先前盛汤的,现在已经用了两桶,最后一桶也倒锅里了。
三娃虽不用爬到溪边,但表情依然不是很好。
他讨厌洗碗。
申时过后,汤家三小已是累得筋疲力尽。
莠儿打开汤锅,看到汤汁还能做几碗,不由就有些急切了。
奈何一刻钟前就没路人出现。
“我去渡口看看。”莠儿说着就想跑。
今天食客多数是渡河来的,从县里来的很少逗留,且午后就没什么人了。
莫杵榆立刻拉住她,这丫头累了一天,还打算跑个两里地,不要命啊?
他严厉道:“这点我们当晚饭正好。”
“哦!”莠儿立马乖巧。
收拾回家,三小坐在炕上气喘如牛。
不多时,三娃突然道:“一百二十九文,卖了四十三碗。”
莫杵榆皱眉:“我记得是四十六碗,怎么少了三碗?”
“俺这俺这。”莠儿想起她收了教头的九文钱,忙掏出来放进三娃子捧的钱罐里。
听着三娃摇晃钱罐时,那钱打钱的美妙声音,莠儿双手捧着脸,杏眼眯成了缝,笑成了傻瓜。
莫杵榆算了算,道:“扣除成本,进账八十二文钱。”说完,掏出快木板随手用块炭笔写上。
“人工没算呢,还有平底锅。”三娃子提醒。
“平底锅不能算这里面,那要另开账目,另外剩下的食材也不能算一个账,至于人工,莠儿,你要多少工钱?”
“啊!俺还有工钱?”
“不能白白让你干活,但暂时只能给二十文。”
“不要不要,俺不要,给俺碗面吃就成。”莠儿连忙摆手。
莫杵榆想了想道:“这样,当你入股的钱,细说你也不懂,就当我给你攒嫁妆,不过女孩子怎么能没有私房钱。”
莫杵榆点出九文,堆叠到莠儿面前:“别惹我生气。”
莠儿抹着眼角泪花,抽泣道:“谢……谢谢榆哥。”
“这才哪到哪。”三娃爬上炕桌,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道:“以后咱们要把生意做大做强,成品牌,开连锁,赚更多的钱,还要读书,姐儿也给我读,别担心钱,有榆哥教。”
“怎敢劳烦榆哥呀!”莠儿又不好意思起来。
“要得。”莫杵榆严肃道:“以后你也要记账,不学怎么成。”
说完,莫杵榆就用木炭和木板,写了十几个简单的字,从一到十,然后百千万,还包括莠儿名字,让她一边念一边写,自己休息一阵,随后去了趟王铁匠家。
钱有了,但莫杵榆还是提出赊账。
王铁匠哪肯许。
奈何有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宝贝女儿,出口便道:“榆哥困难爹不是不知,今天榆哥汤饼生意确实好,不愁还不上,宽限几日有何不可?如此他人也会知晓爹为邻里解困之美名,日后生意焉能不好?”
“穷乡僻昂传什么美名,霁儿莫要胡闹。”
王家姑娘不说话了,就这么直直盯着王铁匠,丹凤明眸略微一眯,就感觉有精光欲要迸射出来,直透人心。
这把王铁匠盯得浑身不适,不过数息便败下阵来。
“好!好好!听你的,五天,只宽限你五天,今天算一天。”
“嗯?”
只闻女儿一声冷嗯,便让王铁匠微微一颤。
“好!好好!明天开始算,后天也成,大后天也成行了吧!要不明年开始算?还是等咱死了再算?你要怎样嘛?”
“榆哥说。”王家姑娘看向莫杵榆。
莫杵榆皱眉,这王家姑娘胳膊肘拐得有点过了。
该不会对这身皮囊感兴趣吧?
丫头才多大就情窦初开。
“一天二十文。”莫杵榆提议。
王铁匠一股火气上涌,但见女儿又凝视他,便道:“你高兴就好。”
谢过王家父女,莫杵榆拿起平底锅往家走,途中正好遇见许氏从孙大户庄园侧门出来。
莫杵榆趁门没关瞅了一眼,就见里面鸡鸭成群,更远处好像一片瓜果地,青油油的异常茂密。
听说每日天未亮,就有人从这庄里拉出一车车食材运往县里,以后自己有什么需要,不知能不能零散的采购些?
“娘辛苦了,妹妹我来背吧。”莫杵榆要求道。
许氏笑道:“不用不用,娘不累。”
莫杵榆看着她人都有些恍惚了,脚步虚浮,还不累?那什么叫累?
他也不多言,从许氏背篓里把幺妹单手抱起来,就扛肩上,未免肩膀不够宽,还把胳膊举起来扶住幺妹。
小女娃娃也不怕他,反手揪着他的发髻咯咯直乐。
许氏欣慰一笑,又迟疑道:“今天……怎样啊?”
“还不错,挣了八十文。”
正走着的许氏突然停下了,看着榆哥举着幺妹玩耍,她难以置信问了声:“八十文?”
“哦,是啊。”莫杵榆回头解释:“莠儿打的粟米面给我们节省了很多。”
许氏还是无法相信,直至到家,看到莠儿献宝似的捧着钱罐子让她听响时,许氏才相信了儿子的话。
晚饭,他们吃的除了鱼汤面外,还有煎得香喷喷的鱼肉渣。
吃饭途中,三娃突然委屈道:“娘,三娃好可怜啊,切了一天的葱,洗了半天碗!”
“哪有!”莠儿一听急了,生怕三娃惹娘担心,就想出言解释他们不累,结果榆哥居然当了叛徒!
“可不是,莠儿更累,啥重货都她干了。”
“俺没……”
莠儿急得都快哭了,可又是话一出口,再度被打断,这次轮到三娃抢先道:“娘,你帮帮三娃和姐儿吧。”
“娘咋帮啊,娘还要到孙家干活啊。”许氏愧疚道。
“别干了呗,一起给榆哥打工,一天二十文哦!”三娃笑眯眯道。
“二十文!”许氏惊讶的扭头看着莫杵榆。
她在孙家一天下来,洗上百件衣服都没十文钱,二十文!她难以想象。
“胡说。”莫杵榆一开口,许氏就叹了一声,没等拒绝,莫杵榆又道:“少个人就少很多生意,你看今天莠儿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又恰巧是路过人数最多的高峰期,中途流失了好几波客人,就是缺人手和准备不足的原因,要是人手够啊,准备也充分,少不得还得赚百八十文的,那一个人工钱岂止二十文,至少三十文起。”
他是没把自己与三娃算进去,但许氏和莠儿可没想这么多,就觉得可惜!真可惜!特别是莠儿,一个劲埋怨自己太笨,老准备得不充足,白白流失了好多钱。
“可是……”许氏担心只是暂时的,不想丢掉孙家这份稳定的收入。
“呜呜,娘啊,三娃好可怜,呜呜!”三娃又开始卖惨。
要说四个兄妹里,许氏最心疼谁,无疑是三娃子!
不仅她,村里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心疼三娃子。
因为这小家伙双腿有疾,天生没法站立,到哪都是跪在地上爬来爬去,看着令人揪心啊!
许氏作为生生母亲,没谁比她心疼,她之前对莠儿的关心,更多出于濒临绝境的卖女心思,却也没有冷落了三娃和莫杵榆,不然岂会用石头假装馒头,把真的分给孩子自己留假的饿肚子?
此时此刻,她不再多言,只抱着三娃默默哭泣。
莫杵榆看着鼻头一酸,轻叹一声。
感觉自己也多愁善感了,这大概是人越面临绝境,越容易被一点小小改变而触动心灵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