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正午,莠儿又要出门。
莫杵榆知道她去采草籽,便提出一同前往。
莠儿不肯,怕榆哥又发癫。
先例太多了,每次一干活,榆哥就发癫,莠儿就听懂一句:“我妈都没让我扫过地。”
但见榆哥神色一厉,莠儿立马妥协,拿斗笠给他戴上。
三娃没留下看家,家徒四壁的,老鼠来了都直呼穷逼,何况人。
走了不足一里地,过了座小土坡后,眼前是遍野的狗尾巴。
不论什么数量庞大了,就两字,壮观!
莫杵榆被惊到了,却又饶有兴致道:“真是漫山遍野的莠儿。”
莠儿顿时不好意思道:“道爷给俺起名后,还老有人嘲笑俺!”
莫杵榆拍着莠儿肩膀道:“别理他们。”
莠儿这名,是她用一碗水,求路过的道长起的。
“给姐儿起名的道爷,兴许就是老神仙的弟子。”只要能烘托老神仙之名,三娃一次都不放过。
旁人也只是当个笑话。
至于能说会道的三娃明显有过人之处,聪明之类,村里人也不在乎。
你在村里再聪明有屁用。
天不生榆哥那位,文道万古如长夜,人不是瞎说,自身才学如何不知,经纶满腹是有,结果呢,还不是被当傻子看待。
三娃渲染的老神仙都大半年了,对村民来说,老神仙这么厉害,可给你锦衣玉食?
你爹没了,老神仙给你找了吗?
这冬天你熬得过吗?
你聪明能当饭吃吗?
聪明就是胡言乱语?
怕这三娃和他哥一样,都傻了!
也就莫杵榆知道,三娃想给未来种种不合理强行找借口。
“榆哥说的对,俺也不在乎别人咋说,俺就喜欢莠儿这名。”说话间,莠儿手脚麻利的开始干活。
莫杵榆这边才割了两抓,莠儿已经装满一背篓。
莠儿还在割一抓,塞一抓,把篓下的狗尾巴草都挤出汁了,仍不肯罢休。
“打住!”莫杵榆郁闷的叫住莠儿道:“草汁要渗草籽里就苦了,你昨天没吃出来?”
“啊?可是这点……”
“够,一趟不行再来一趟,实在不行当场取粟。”
莠儿不乐意道:“粟小,筐装了漏。”
“你是怕我低血压吗?取些草叶垫在下面,把边围住,粟还咋漏?”
头一句冷笑话莠儿不懂,榆哥后话倒是懂了。
琢磨一下,莠儿道:“咦,好像可以哦,榆哥真聪明。”
莫杵榆眉头大皱。
这丫头,好像有点傻!
没有工具,抖草籽就是个力气活,莫杵榆干了一会就没力了,莠儿却越干越有劲,看着背篓下的草籽越积越多,她脸上洋溢的幸福完美掩盖了疲态,却叫哥俩很是心疼。
又忙了一阵,疲惫不堪的莫杵榆擦把汗,看看天色,大概三四点,这世界可能也叫申时。
见莠儿又要提刀去割。
“够了。”莫杵榆如果不叫停,她非干到天黑不可。
“没事,每天多打点,储到天凉也不挨饿。”
这是储粮基因发动了啊!
莫杵榆严厉道:“叫你明天再来。”
“那……好吧,听榆哥的。”
莠儿噘起嘴背上背篓,莫杵榆背上三娃,一并往家走。
回家路上,经过一户人家时,莫杵榆突然想到什么问:“那片狗尾草我看不像野生的啊,不会是人家的地头吧?”
“不是的榆哥,那是孙大户家故意留荒的,因原是水泊,大雨一来就涝,后有路过道爷……”说到这,莠儿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就是给俺起名的道爷在这洒了草籽,说淹了不心疼,饿了还能填肚子哩。”
“哦,是位好道长。”莫杵榆赞道。
三娃憨笑:“肯定老神仙弟子。”
莫杵榆白了他一眼,这厮为宣传迷信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到了家,莫杵榆撸起袖子道:“莠儿,哥今天教你怎样处理草籽,以后别做那些垃圾了。”
“垃圾?俺没做啊?”莠儿能懂就怪了。
三娃憨笑:“就是昨儿的饼,垃圾也便是秽物的意思。”
莠儿这下懂了!
小黑脸顿时不好看了。
莫杵榆此时蹲下查看炉灶,没见火星后,起身便道:“莠儿生火。”
“诶。”莠儿乖巧应下,这不记仇的样子真可爱。
其实填饱肚子对莠儿来说便是天底下最大的事,记仇,那是啥?能吃吗?
莠儿生火比莫杵榆还溜,也就几个呼吸时间就把火升起来了。
锅里的水早被莫杵榆舀入罐中,当饮水备用。
等锅烧热,他把小半背篓的草籽全倒下去。
“呀,这咋成?”莠儿一下急了。
莫杵榆一边翻炒一边道:“除去水分的草籽更易保存,晒太阳也成,不过这量小,吃两天也没了,一并做了省事。”
这次草籽的量虽多,但莫杵榆的控火明显更自如。
将炒好的草籽舀出一部分倒到簸箕上,挑根圆些的干柴制成擀面杖碾压,然后筛掉籽壳,保留粟米倒入竹筒中再捣碎成粉末。
莫杵榆捣完时,莠儿也在他的指导下筛好了粟米。
有点疲惫莫杵榆,强撑着将竹筒里的粉末倒入之前装粟米的罐子中,让莠儿将粟米倒进竹筒,他继续捣,莠儿继续压筛。
兄妹两忙活一阵,最后得到大半罐粟米面粉。
“四斤左右。”莫杵榆提了提罐子道。
莠儿在他放下罐子后,立马捧起来掂量一下,摇头道:“多了,俺觉得三斤左右。”
“你那是半斤八两。”莫杵榆说完也不解释,环顾厨房找能和面的地方。
没有!
灶台不可能,桌子,抱歉,有是有,但那缝隙拇指都能戳进去。
三娃子显然早料到了,得意道:“炕桌我都擦好了。”
莫杵榆苦笑,和莠儿捧着米面和水回屋里,三娃子拿着簸箕里的擀面杖爬着跟随。
看着榆哥白嫩的纤纤玉指狠狠揉搓粟米面团,额头上不断渗汗,莠儿心疼道:“榆哥让俺来吧。”
“你会吗。”莫杵榆不是小看莠儿,说实话莠儿能耐比他大多了。
“小看俺不是,俺揉过面的,还是大白面呢。”说话时,莠儿仿佛想到昨夜吃的大白馒头,不住咽了口唾沫。
“那行,你来,不过先洗好手。”
“干净哩。”莠儿兴高采烈抓住面团开始揉搓。
只看一眼,莫杵榆忍不住老毛病犯了,在旁喋喋不休的指点,纠正莠儿手法上的错误。
事关烹饪,他很吹毛求疵!
莠儿这揉面手法……不,就是乱搓乱压,没有手法,很难均匀处理好面团。
做面条不需要醒,要能加鸡蛋和面粉就好了,劲道香滑,可惜没条件。
草籽面不能拉,莫杵榆的做法是平摊,撒上一层粟米面再卷起,然后下刀,切出一圈圈如蚊香的条状粟米面条。
待切完,日头已经偏西,过不了多久就该天黑了。
蚊子,即将随黑暗入侵!
先吃饱才有力气与蚊子奋战到底。
烧水,下面。
没有高汤就用面汤。
另外,黄鳝已经开始炖了。
没有多余的锅,就用陶罐炖,更香。
三娃就在屋外搭小灶,负责陶罐汤的火候。
里面的面条刚刚做好,来不及撒葱花,便听屋外响起许氏的声音,随后才是篱笆门的一声“吱呀”。
“憨娃作甚?”许氏笑眯眯的推门而入。
三娃憨笑:“给娘炖汤喝。”
许氏噗嗤笑道:“憨娃竟胡诌,姐儿都不会炖汤,你咋会,别是抓了把草和着泥再撒泡尿给煮了呀,可别给娘的罐弄臭了。”
三娃立刻甩锅道:“榆哥教的,炖的不好,娘要怪榆哥哦,跟俺三娃无关。”
“榆哥教你?”许氏明显不信。
却在这时,莫杵榆一手端着一碗,跟着同样端着两碗面的莠儿从厨房出来。
莫杵榆看向许氏,见许氏同时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就轻言道:“吃面,娘。”
莠儿声音大了许多:“娘,快来吃榆哥做的面,可香了。”
“嗯。”
许氏虽满心疑惑,但见大儿没有发癫,她是欣慰一笑,抱起三娃跟兄妹两进了屋。
今天许氏没带馒头,大家也不问,莫杵榆递上筷子,旁边莠儿已经急不可耐,吸溜吸溜的吃了起来,虽然一声不吭,可满脸洋溢的幸福就能看出来,她有多享受这碗面了。
许氏也没动筷,而是微笑看着莠儿,似乎在等她吃完了,再将自己碗里的面给她夹过去。
她越是这样,莫杵榆和三娃越能看出许氏潜藏在内心的不舍。
这个社会依然是重男轻女的,能让许氏忽略儿子独关心女儿,说明她真的决定将莠儿卖掉了,很可能就在这几天!
“娘你吃,把幺妹给我带,我去看看汤炖得咋样。”莫杵榆放下筷,抱起幺妹就出去了。
乡野夜色美不胜收,特别是夜空,好像能看到灿烂的银河般,是现世里难见的盛景。
莫杵榆将幺妹放在小土灶旁的地上,查看一眼火候,就听到幺妹叫唤。
“吖,咿呀,嘿嘿吖……”看到幺妹捧起黄土四处洒,口中咿咿呀呀含糊不清,莫杵榆好笑的同时,又忙不迭的用木板把汤罐盖上。
“希望能扭转你们的人生!”
莫杵榆暗下决心。
虽然在这家只待了一天,但他打心底喜欢莠儿这丫头,敬佩许氏这目前,和喜爱眼前这小家伙。
如果在降温前没有足够的粮食,卖掉莠儿是正确的选择!
可他就不可能走这一步。
至于是否卖去大户人家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莫杵榆认为几率不大。
反而受尽折磨,凄惨离世的几率大些。
而最大的,是再过几年,她兴许会大着肚子回来,与许氏诉说这些年的辛苦。
那时的她,顶多十四五岁!
“吆,这不是榆哥吗,怎么,病利索了?给自己熬药啊。”
正控火的莫杵榆闻声眉头就一皱。
病利索?这是什么词?
病是病,利索就利索,合一起能是正经话吗?
莫杵榆头也不抬,只是低“嗯”一声,表示听到。
“家里咋乌漆嘛黑的,你娘回来了没?找她有事。”这人说话间,推门就走了进来。
莫杵榆心下一紧,暗想莫不是来买莠儿的?
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那人影一进屋就道了一句:“嫂嫂,你先别激动,听俺慢慢讲,兄长消息,俺有了!”
“啊!他在哪?是……他过得好么?”许氏担忧的声音逐渐颤抖。
“哎呀,这不是消息吗,上次嫂嫂给的钱,没白花,请的那几位好人啊,不辞辛苦的天天在县里县里的找,这不,总算把人给找着了,只是可惜……”
“咋了?”许氏颤声追问。
“唉,他们托人说,兄长记不着事啦,死活不肯跟我那几位哥哥回来,俺知嫂嫂照顾孩子走不开,只能俺去亲自认一认,要是兄长,俺说啥都把他带回来。”
“有劳叔叔了,只是孩儿他爹若真不记事,那可咋整啊?”
“额这,说不好,万一回来见到嫂嫂啥都想起来了呢,总归,人活着说啥都得带回来吧,你说对不对嫂嫂,不能让他一直睡大街吧。”
“啊!孩儿他爹莫非在县里乞讨?”许氏声音都带上哭腔了。
“唉……可不是嘛,疯疯癫癫的,可怜坏了,再不去,指不定还会出啥事呢,那县里的老爷满街都是,冲撞了谁,当街打死都有可能啊!”
“那叔叔可快些去啊。”许氏恳求道。
“俺当然要去,只是俺,咳,上次嫂嫂给的钱都花去找人打听大哥消息了,兄弟这一来一回的那啥……”
许氏听懂了,丢下一句:“叔叔稍等。”便出了门。
莫杵榆一早就听明白了,见许氏跑回自己屋里,便知要拿出最后家当,给那什么劳什子的叔叔去找莫广柱。
不是没有可能。
但微乎其微!
首先这人口气就不正经,莫杵榆的十年警察生涯里遇到过太多。
这家伙应该属于花钱只管伸手朝亲戚拿,没有就想方设法骗,刚开始说跟人合伙做生意,后来大钱骗不了,就骗小钱摆地摊,兜兜转转十几年,一事无成。
人性有很多重叠,不过细微之处也有天壤之别,烂是也有极限。
有一朝得悟,浪子回头。
也有一烂到底,家破人亡。
莫杵榆还在分析他会是哪一类,就听屋内莠儿一声惊呼,从言词中,莫杵榆知道他的面,让这劳什子叔叔给吃了。
“一碗面都要蹭。”莫杵榆摇摇头。
从莠儿称呼中,这叔叔叫广校,具体还有没有别的兄弟暂且不知,就见回到了他们屋中,莫杵榆也在这一刻起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