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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兄弟共饮说往事

    寄存好儿子的骨灰,汤富贵的父亲汤昭阳向吕老师提出,想要去学校收拾儿子的书本、被褥和衣物,说要带着这些东西,连同儿子一起回家。

    他说,富贵入学的时候,他爷爷瘫痪在炕上没人照顾,我都没来学校送,是孩子自己扛着行李卷,从白莲村到沙河镇,走五里多路才坐上大客车的。后来,儿子已经习惯一个人来学校,就更不用我送了。我这还是第一次来凤凰城高中看儿子,这第一次来,竟是接儿子回家。

    说到这里,汤昭阳又有些哽咽。

    吕老师说汤富贵同学那些书本警察来查看过了,那张字条和部分日记还拍了照,不过并没有将东西拿走。你可以选择一个同学们不在教室的时间将东西取走。

    吕濛初注意到,与身材瘦小枯干满脸青春豆的汤富贵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父亲汤昭阳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高个儿,方脸,浓眉,阔目,只是皮肤因长久日晒而显得黝黑。青年丧妻又中年丧子,吕老师真的担心这个男人被接连遭遇的生活不幸压垮。

    “汤大哥,这几天你一定都没有吃好睡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中午我找一家小店儿请你吃顿饭可以吗?”吕老师真诚地说。

    “这,你是孩子的老师,这孩子让你操了这么多心,我都没请你,谢过你,怎么好让你请我吃饭啊?”

    “你千万不用客气,请你吃饭,主要也是想跟你唠唠孩子的事。这孩子我只教了两个月,对他的情况了解太少。常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个当爹的把孩子交到了学校,交给了我,我却没看护好,把他看丢了,这两天我一直活在悔恨和自责中啊!你不知道,我甚至希望你能打我一顿,那样我的心情或许能好受一些。”

    “吕老师快别这么说,我咋能那么浑,去打你啊!是孩子不懂事,让你操心了。要说责任,是我这个当爹的不称职啊,光顾着挣钱,没想到孩子大了,想法也多了。这孩子像他妈,心思重,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他的命。按老话儿说,留不住的都不是儿女,他这是找他妈团聚去了。”

    说到这里,汤昭阳鼻子一酸,又忍不住落泪。

    吕老师拉他来到学校附近一家羊汤馆。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才上午10点,还没到午饭时间。餐馆里只有一伙客人,二人择靠里边的一个四人小方桌坐下。吕濛初点了扒羊脸、香酥肉、芹菜粉皮、油炸花生米和两碗羊汤,又要了一笼烧麦。喊服务员上了一壶白开水。

    “吕老师,我,喝点白酒,您介意吗?”汤昭阳欠欠屁股,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当然当然,我是说当然不介意,我也可以陪你喝点儿呢。天冷,喝点酒也可以暖暖身子。”说罢,又喊服务员上了半斤高粱散白酒。

    小时候,每次爸爸喝酒吕濛初都站在桌边。有时候爸爸喝高兴了,会用筷子头在酒盅里沾一下,让他张嘴,轻轻点到小小的舌头上,问他辣不辣。开始他觉得味道不好,直皱眉头,爸爸会笑呵呵地用手捏片香肠或一粒花生米给他压一压。后来,他竟一点点尝出了奇妙的感觉,自己伸出小手捏一片香肠一粒花生米放嘴里,然后把着爸爸的手让筷子沾一下酒盅里的液体放舌头上。再后来,爸爸喝完酒,他会用舌头舔挂在酒盅上的残酒,小手捏个咸菜条也能当下酒菜。妈妈看到了,直骂爸爸老不正经,自己喝成个大酒鬼,又开始拉儿子下水。就这样,吕濛初喝酒的童子功逐渐练出了些模样。他这时候忽然想,自己的学生汤富贵同他的父亲之间可有过这样的趣事?

    四道菜很快就上齐了,烧麦羊汤也端上桌。吕濛初先给汤昭阳的玻璃杯里斟满酒,又给自己的杯子倒上,端起,找不到合适的劝酒辞,只与汤昭阳的杯子轻碰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汤昭阳也不客气,猛地喝一大口,呛得一阵咳嗽,眼泪又出来了。

    吕老师忙递给他一块纸巾。汤昭阳接过,擦了眼睛擤了鼻子,说:“谢谢吕老师,能跟我一个粗人坐一张桌子喝顿酒,这都是托了富贵的福了。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富贵这名字,还是他爷爷给起的,倒退40年,我们汤家还真称得上富贵人家呀。”

    汤昭阳自己又抿了一大口酒,继续自说自话道:“那时候,我家有好几十垧地呢,城里还开着当铺,别说十里八村,就是在凤凰城里,提起汤家,那也是赫赫有名啊!不夸张地说,我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后来……嗨,都是老黄历,不提这些了。我5岁那年,我爹给我跟凤凰城里一个保长的女儿订了娃娃亲,到了婚配的年龄,人家却上门把婚给退了,原因我不说你也能明白,咱啥出身啊。后来我听说那女孩嫁了个工人,没几年,这工人就被劳教,得心脏病死了。这女孩是在我家出生的,我对她一直挂念着。那时候我还没结婚,就想进城找找那家的姑娘,帮帮她。这回,我爹不答应了,说男人要有骨气,婚既然退了,也就两清了,再去找人家就是自取其辱。”

    吕濛初耐心地听汤昭阳讲述,时不时示意他吃口菜压压酒。汤昭阳却只是一口一口喝酒,很快一杯见底,又自己倒上第二杯。他的“下酒菜”就是那一段又一段前尘往事。

    “后来,我就娶了下乡青年侯珊珊。不瞒你吕老弟,是侯珊珊看中了我,主动追的我。不是自吹,我年轻时候那也是个帅小伙。”说到这这里,汤昭阳脸上瞬间闪现出几天来从未出现的笑意。

    “你现在也挺帅呀!那个侯珊珊眼光不错啊。”看他这样,吕濛初几天来一直沉重的心情也略微放轻松了些,插话道。

    “那时候人年轻,经不住人家对咱好,很快我俩就结婚了。新事新办,去公社登个记,把她的行李卷搬到我家,就算结婚了。结婚不长时间她就有了身孕,不是富贵,富贵上边还有个哥哥叫小宝子,长得虎头虎脑的,人见人爱。你说怪不怪,生了儿子,侯珊珊哮喘的老毛病不知不觉也好了。可是小宝子刚过了百日就没了,病来得凶,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软得像面条,眼睛再没睁开。这时候,侯珊珊就添病了,成天不说一句话,要说就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又过了一年,她怀了富贵,情绪才慢慢好了点。富贵出生后,侯珊珊一心带孩子,病也逐渐好了。后来听说恢复高考了,她又开始闹腾起来。再后来青年全返城了,她又成天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话挂在嘴上,要不就是为一点小事儿哭个没完没了。后来我翻书,知道这叫抑郁症,可那时咱也不知道还有这种病啊,就当是性格的事。那天我从外头回家,见锅里的饭都做好了,焖的大米饭,炒好的鸡蛋用盘子扣着放在桌上,还拌了黄瓜菜,却不见侯珊珊。我纳闷不过年不过节的吃啥大米饭炒鸡蛋,问在院子里玩的富贵,他说妈妈好像是去水塘边洗衣服了。我纳闷,太阳落下,天都要黑了,这时候洗哪门子衣服啊?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跑到水塘边一声声大喊却无人应答,四处找也找不见人。第二天早晨,村里人在水塘里看到漂上来一个女人,正是侯珊珊。可怜我的富贵不到十岁就没了娘。”

    说到这里,汤昭阳又哽咽了。喝了口酒压下去,接着讲。

    “富贵是他爷爷带大的,我爹识文断字,富贵上学前就认了好多个字,上学后成绩一直在班里是尖子。富贵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富贵嫌土曾经想改成汤怀玉。我当时就想这“怀玉”是什么意思呢?是怀里揣块玉还是怀念贾宝玉?富贵也没跟我说。后来初中老师说中考都报完名改不成了,改名的事只能作罢。自打上高二后,我就发现这孩子话比过去少了,只当是学习累压的,也没当回事,一心就是出去多挣点钱供他将来上大学。谁知道,他竟走了他妈的老路。我真是糊涂啊!呜呜呜……”

    吕老师无言以劝,只有一边听他述说,一边陪着一同落泪,一边举杯共饮。

    ”吕老师,你尊称我为大哥,我就认下你这个兄弟,正好我自己也没有亲兄弟。通过这几天接触,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实诚人,大好人。如果你不嫌烦,我就跟你多聊几句,倒倒这些年这一肚子的苦水。“汤昭阳边举杯敬酒边说。

    ”不忙不忙,我这几天的课都串了,出了富贵这件事,我休息不好情绪也不好,课自然也讲不好。你信任我,有啥话就说吧,总比憋在肚子里强。“吕濛初喝下一口酒,将酒杯放下,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式。

    吕濛初酷爱文学,他选中文专业,就是想成为一名作家。虽然当了老师将理想暂且雪藏起来,但从未放弃。而生活正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他发现这个汤昭阳身上的故事还真不少,又极善于讲故事,于是决定静下心来慢慢听他述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