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佩图拉博提示。
莫尔斯望他一眼就不理会了。
他躺在藤椅里,换了把刀片更短的小刀去削他的木头。木屑在落到黑衣上之前就消失不见,如果有人仔细寻找,会发现它们已在房间的角落里堆成一座小丘。
佩图拉博盯着莫尔斯看了一会儿,似乎要以眼神来警告他不可再无动于衷。
他的脑子仍迷糊不清,仿佛有层紧紧的纱布束缚住了头脑,令他眼前晃出灰白和色彩交叠的颤动斑点。疲倦令他四肢沉重,如绑缚钢铁,不可转移。
三十秒后,佩图拉博又躺下,枕在脑后的触感令他把握不定莫尔斯何时性情倒转,给他找来了正常的软被、床垫与枕头。
然后他从枕头边垂落的宫廷流苏和柔软织锦的布面,判断出他该感谢的果然不是莫尔斯。
“哈尔孔来过。”莫尔斯慢悠悠地说,语句同刀面细细刮过木头一样满溢着舒缓的韵律,“为他的疏忽道歉,宣布你的胜利。”
他刀尖用上一点气力,将木头外侧的圆弧修整干净。“我与他说等你苏醒,你要声索你的奖品。我相信你想好了内容。”
“嗯。”佩图拉博说。莫尔斯用反复的教诲令他晓得了付出后需宣告获取的条目。“我听闻洛科斯的图书馆已尘封多年,而大门的钥匙正在王庭世家掌心之中。”
“很好的选择。”莫尔斯说,轻吹一口气,让木屑不再干扰刀锋的运转。
佩图拉博自下而上看着他熟悉的天花板,思维中仍旧是一片阴沉沉的雾气,身上发着烫,额头却觉得冰凉,如被摇动的海潮卷着,一切都不清晰。
随后他才想起自己是如何倒下的。
他立刻发了迟来的火,手肘撑起自身的重量,血液在管道里砰砰地撞击。
“有人在水里动手脚。”佩图拉博恼怒地咬牙切齿。
他的怒气更多地向着自己去,因为他自己轻信不察,很轻易地中了计策,又在别人的眼前,倒进莫尔斯怀里去。
这比他受身体肌肤的痛苦还更令他难受千百倍。
“关于此事,王女卡丽丰,特来向我解释。”莫尔斯翻过木头的面,再另一个表面上做些钻研。“投毒者在经受审问前就自尽而死,我捕获的那人也一样。”
“我允许他们的死亡快捷。”
莫尔斯让不屑的气流从牙齿的缝隙里卷出,“那人竟想着要以欺瞒向我下毒药,他们以为他们能骗过谁?”
佩图拉博觉得莫尔斯在拐弯抹角地含沙射影。神经的疼痛仍在向他的思维部位发起猛攻,像有人用钝器敲着他的脑袋。
“再躺一会儿,孩子。”莫尔斯声线平直地劝告他。
佩图拉博依言躺回他的床铺,许多疑问在他心上缭绕,接替交次地上浮又下沉。
他想着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想着哈尔孔、安多斯与卡丽丰,想着莫尔斯是何时到了现场又伪装成平凡的公民,上到台上来亲自为他的表现送了收尾。
他记起昨日里——若他没有昏睡超过一天,那就是昨日,莫尔斯最后对他直言了赞许,于是蜜糖般的绚丽鲜花在他心脏里诱人地生长,几乎要从现实映射进他的梦境里,又从幻梦般的美好里反射出清醒的光辉来。
他想到莫尔斯一直在看他,于是心里柔和。
“你知道是谁要投下毒药吗,莫尔斯?”佩图拉博侧过头问。
“理论上我不知道。无非是别国的妒忌终于漂流到洛科斯了。这种暗算僭主一年能遇到五十二次。”
莫尔斯在木块的雕刻上犯了些难处,按着合理性他该在徽章正面画个极其复古的鹰像,但他一贯讨厌罗马;若是刻个双线交叉的十字架,又有些讥讽意味过大。
“实际上呢?”
莫尔斯将木块反扣在椅子边的桌面上,连同小刀一起扔过去,眼中不见则心里平静。他将藤椅转了转,面对佩图拉博。
“找上我的是一名洛科斯士兵的兄弟,台上找你的是另一国家的间谍。”
“有洛科斯人参与?”
“他的兄弟死在去接你和我的路上,记得那三个士兵吗?”
佩图拉博当然记得。男孩和他对视了几秒,两人默契地跳过这一话题。
他们各有无法生出哀悼之情的理由,也不愿在彼此面前伪装,作出各自道德如何崇高、心理如何多情的假象。
男孩更在乎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你故事的另一半,是从卡丽丰口中道出的。”他说,“你什么时候跟她通的信息!为何不能直接与我亲口讲呢?”
“因为我要你听他人来讲,我要你耳中不只有我的声音,还有他人的声音。”
另外他还指望以后王女愿替他照看佩图拉博,他已开始嫌累;真难想象这世上的父母都是如何将一个乃至多个小孩养到成熟。
佩图拉博不赞同地撇开头。
莫尔斯向桌上摸了摸,指头勾住镶着金丝的果盘,让盛着一盘水灵灵葡萄的盘子滑到触手可及的椅子扶手旁边。
他自己吃了一颗,将另一颗扔向佩图拉博;佩图拉博接住了它,坐直了些,靠着床头吃掉补充糖分的水果。
“与我谈谈你的想法,孩子。”莫尔斯令葡萄在嘴里滚动着破裂,随心且含混地说。
佩图拉博把水果咬碎,“同一个故事,由两个人叙述,内容难道会产生偏差?我又不是不愿听你来说。”
他让两颗嘴里略尖的牙齿碰撞,摩挲出只有他自己能通过骨头听见的动静。
他知道莫尔斯说得对,他若想带领洛科斯向前行进,他就得听洛科斯人的声音。他所见的与所得的已给了他示例。
可佩图拉博仍然有些不解。
“可我不愿总与你动那么多口舌。”莫尔斯闭上眼,后脑轻靠在椅背的上缘。
“是这样吗?”佩图拉博怀疑地看他。
“快些讲真心话。”莫尔斯合着眼皮抛出一句命令。他不想忍佩图拉博的老毛病。
佩图拉博又坐得直了一些。他从中毒的昏昏沉沉里清醒了许多,因此也能找回他灵活存在的理性。
他将水果咽下,才抱着被子,侧过头,尽可能以更多的平静,低沉地说:“我以为你又要离开,莫尔斯。我以为你在为这件事做准备。”
“我半天时间没能让你看见,你便疑神疑鬼?”莫尔斯睁开眼睛,瞳眸转动,隔着散乱隆起的头发丝看佩图拉博的模样。
他沉吟片刻,干脆地说:“倒也不错。”
“啊?”佩图拉博将眉毛抬高。
“你不是无端嫉妒我只跟卡丽丰王女互通书信,抑或是揣度些更多我也猜不透的心思,那便是好事。你不要我离开,但我并不急着走,所以这不成为问题。”
莫尔斯嘴里发出了带着气声的笑。
他又放正了脑袋,像乳酪化在太阳下一般,化进藤椅里,与椅子呈现出不可分割的亲近。
“你觉得我没有问题?”佩图拉博觉得温暖的热流涌到了身上,令头脑也运转得流畅。
“哦,我又不指望你变得多完美。”莫尔斯低声说,享受着贴合人体结构的完美椅子无声的服侍,“只要你的问题不碍着大事,有就有吧。”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找到更惬意的角度。
“宏大的道理我也不再重复,毕竟你是聪明孩子,而我是懒惰的具象化。我暂且没什么要说的,你若困倦,那就躺下。别吵我。”
那股温暖又从佩图拉博的头顶退到了脚底跟。
“道理就是我永远不能因为你的表现而感动。”佩图拉博用力躺回枕头上。
莫尔斯喃喃两句:“也对,也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