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冼耀文带着储蓄飞出了家门,往东边走了一段距离,就来到他们越野时经过的木屋区,这地方好像有个地名叫白田下村,处在窝仔山及喃呒山的一个谷地,整个谷地也有一个地名——石硖尾。
一年之前,石硖尾不过只有本地居民一千有余,现在有多少不好统计,两万来人肯定是有的。
数千年来,国人一直在追求活得有个人样,等像个人了,又想活出一点官样,不管之前是干嘛的,从事何种职业,最终都想走上仕途,成为仕。
士农工商的排位,后面仨的排列顺序一直存在争议,但“士”排在第一位却是公认的正确,在华夏大地,几千年以来,一直是当官的最牛。
木屋区,仅仅是难民扎堆之地,这里的居民皆可以被冠以相同的头衔“失败者”,尽管如此,失败者当中也会产生王者,一如白田下村,这里是有保长的。
据冼耀武的调查,这儿的保长叫刘长富,赣州人,几年前的主要营生是在赣州下面的大余县开钨矿,有着偌大一片家业,很可惜,他自己带着两个龟儿子一起不争气,赌毒俱全,解放大军还没打到赣州呢,刘家早就把家业败光了,据说还欠了一屁股债,这一家子逃港,与其说是躲避战火,不如说是躲债主更贴切一些。
不管之前怎么样,刘长富来到香港后,还是捞到一个不算官的官职。
刘长富这个保长可了不得,白田下村数千人都属于他管辖,虽说他这个保长不与税挂钩,也就不能狐假虎威,但他还是蛮有权威的。
木屋区盖房子的材料都以易燃物品为主,这里的居民平时烧火做饭引发火灾是常有的事,为了及时扑灭灾情,不造成火烧连营的大灾祸,肯定需要组建一支非正式的消防队伍,成员多多少少都应该有一点补贴。
除了防火,还有卫生,厨余垃圾、夜香这些都需要人处理,不然要不了一周,木屋区就会臭气熏天,进而爆发传染疾病,其他的还有自来水、用电、摊位等等都要进行管理。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非常繁琐,但同时也意味着权力和油水,想在白田下村捞油水,肯定要过刘长富这关,同样,想在白田下村做点事,最好还是通过刘长富,因为保长在维护乡里的同时,很多时候又会扮演保人的角色。
在路上,冼耀文买了一条良友,买了两瓶酒,还买了点水果,多给了一元拿了一个礼篮,装扮装扮,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来到白田下村,找人问了下路,很快摸到了刘长富的府邸——三间五彩斑斓的木屋。
站在刘府的大门口,冼耀文运气冲府内喊道:“刘保长在不在家?”
声音不小,穿透力也很强,从大门口钻进花园,又穿过前院来到后院,直接钻进刘长富的耳朵里。
没一会,刘长富撩开门帘,从门框里探出一个头,看见喊自己的是两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他连忙把身子也拉出门框,冲冼耀文两人抱了抱拳,“我是刘长富,不知道两位找我何事?”
冼耀文回以抱拳,“刘保长,鄙人冼耀文,刚刚顶门立户,下一步准备择一良妻,开枝散叶,娶妻之前,打算先找一两个女佣,再添两个护院。”
刘长富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拿乔道:“冼先生想找人做事,这里的人求之不得,只需寻一空地立块牌子,很快就会有人来应征。”
冼耀文再次抱拳,微笑道:“刘保长治下之民来自五湖四海,老家相隔甚远,人品家教都无从得知,没有刘保长这样的长者作保,耀文实在不敢招陌生人当贴己人。
所以,耀文想把找人之事拜托给刘保长,女佣最好是妈姐,每月我愿给150元,护院最好有从军经历,每月我愿给200元。另外,我还要冒昧把发薪之事也拜托给刘保长,每个月底我会差人把薪水给刘保长送来。”
说完,冼耀文给储蓄飞使了个眼色,对方见状,立马提着礼篮走到刘长富身边。
“刘保长,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冼耀文的客套话无缝跟上。
刘长富瞄了眼礼篮,笑容满面地说道:“冼先生,你太客气了,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收冼先生的礼。”
“收得,自然收得,刘保长比我年长,您就当做晚辈对长辈的孝敬。”
闻言,刘长富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既然冼先生这么说,老朽就不客气了,不知道冼先生府邸在何处,老朽找到合适的人也好差人通知冼先生。”
冼耀文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李屋村的村口有一栋新盖的四层楼,那里被我买了下来,我就住在那里。”
刘长富循着冼耀文所指的方向眺望了一眼,随即又一次抱拳,“冼先生,我会尽快给你消息。”
“那就拜托刘保长了,今日天色已晚,不多叨扰,改日再来拜访刘保长,先告辞了。”
“冼先生慢走。”
告别刘长富后,冼耀文两人并没有在木屋区多待,掠过不少背负着孩提,肩膀上担着水桶的妇女,还有稍显呆滞的顽童们,经过山坡侧开凿出来的羊肠小道,从高处下到低处,来到木屋区外面较宽广的泥路。
在泥路上走出一段,储蓄飞说道:“先生,现在香港有不少找不到活干的难民,想找几个人不难,我们自己找可以省不少钱。”
“我听说刘长富不久前还是一个富翁,被他自己给作没了,你看他现在住在木屋区还是活得好好的,说明这个人适应能力很强,也能屈能伸,也许还想着哪一天重铸辉煌。”
冼耀文驻足,转身指着坡上的木屋,“你觉得我是应该相信一个有目标的人,还是相信一个身无长物、得过且过,随时可能会饿死的人?”
“大部分难民还是知道礼义廉耻的。”
冼耀文轻笑道:“一个饿了好几天的人,为了填饱肚子,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哪怕是易子而食,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天底下没有比吃更重要的事。
为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差事,人会无师自通的伪装自己,拿出最好的表现,对一些不可能长期坚持的要求也会先答应下来,这个长期是多久就不好说了,也许一两个月,也许半年一年。
贴己人经常换不方便,还是多出点钱,直接让保人找比较好。
刘长富曾经能打下一片家业,说明他不可能太蠢,哪怕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不可能一上来就耍里应外合谋夺我家产的计谋,多半会顺杆往上爬,和我结交,看看能不能从我这里拿到一些好处或者机会。
只有接触久了,发现我这个人软弱可欺,他才有可能耍毒计,把我弄死或控制我,进而夺取我的家产。”
“原来先生考虑的这么周祥,是我多虑了。”储蓄飞说道。
冼耀文似笑非笑,似真非假地说道:“看《红楼梦》学的,没想到还真能唬人。”
今天之前,储蓄飞会对冼耀文的精明半信半疑,现在,他已经基本肯定对方是个多智近妖,而且行事非常谨慎的人。
通过白天的所学,他已经能看出来冼耀文每一次站定和行走之时,都有意选择最佳的防守位,如果遇到袭击,自己能替对方挡掉大部分射来的子弹。
……
次日。
早上五公里越野之后,冼耀武跟其他三人上天台进行体能训练,冼耀文自己坐在三四楼的楼梯角看报纸,除了邓波儿,其他三家租客都说过今早或傍晚搬过来,他要在这里等着帮把手,同时也等新人来看房。
六点多一点,双职工的孙姓夫妇先过来,两辆黄包车,三个箱子、两个大包袱,东西一放下,两人就匆匆赶去上班。
不到六点半,昨天傍晚来看房的张姓夫妇也来了,家当不多,只有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张夫人刚换了工作,还未履新,有时间慢慢收拾,冼耀文过去客套了一下,等张先生赶去上班,他也退出了他们的房间。
过了七点半,冼耀文估摸着楚天岚夫妇会在傍晚搬过来之时,他忽然听到物体敲击楼梯角的声音,探头往楼梯下一看,只见苏丽珍左手一个小箱子,右手一个大箱子,吃力地往楼上走来。
瞄了两眼,他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继续看手里的报纸。
没过两分钟,苏丽珍已经提着行李箱来到冼耀文的身前,他装作刚看到的样子,收起报纸惊呼道:“啊呀,楚太太你怎么自己搬行李,没有雇人吗?楚先生呢?”
苏丽珍放下箱子,喘着气回道:“我先生去上班了,没多少行李,我自己搬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冼耀文站起身,来到苏丽珍身边,一手一个提起箱子掂了掂,“箱子还是蛮重的,楚太太你去楼下看着行李,搬搬抬抬的活交给我。”
苏丽珍迟疑了一下,“房东,会不会太麻烦你?”
“没事的啦,你快点下去,免得东西搞丢,我帮你放门口。”说着,冼耀文提着东西就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苏丽珍在原地愣了一会,追上来一句谢谢,随后,转身往楼下走去。
把行李放在房门口,冼耀文马上就下楼,来到楼下,刚好看到苏丽珍给两个车夫结了车钱让两人离开,地面上放着两个大行李箱,以及包裹、罐罐筐筐,家当着实不少。
只要多给点钱,车夫会很乐意把行李送到楼上,即使不多给钱,说两句好话,车夫也会帮把手,拿了钱立马就走,一点口头的客套都没有,只能说明苏丽珍不仅没给加钱,还在正常的车费上砍了一刀。
猜测只在心里,表面上冼耀文并没有说什么,上前拎起两个大行李箱就转身往楼上走,苏丽珍的客套话又只能在后背追着。
再次下楼,苏丽珍的客套话就赶在前面了,“房东,你要不要先歇歇?”
“没事,不累,我一个人再搬一趟,下一趟我们两个人一起搬就能搬完。”说着,冼耀文一肩套上一个包裹,怀里又垒起三层筐筐,迈开脚步就往楼上走。
看着他的背影,苏丽珍杵在原地自言自语,“房东这人挺好的,年轻也有力气……”
忽然,苏丽珍脑子里出现了一些不好描述的旖旎画面,两颊不由发烫。
“哎呀,我怎么能这样。”
苏丽珍晃了晃脑子,把不该幻想的画面甩了出去。
冼耀文又一次下楼,依然没有和苏丽珍多交流,垒了一些轻便的行李到苏丽珍的怀里,自己扛着重的就一起往楼上走。
来到楼上,依然只把行李放在门口,并不主动提把行李搬进屋里,只是指了指楼梯角,说道:“楚太太,我就坐在那里看报纸,你还有什么要帮忙只管喊我。”
“好,好的。”刚才的画面还有一点顽固残余在她的脑子里,惹得她说话有点磕绊,“房东,多谢你啦。”
冼耀文摆手微笑道:“你已经谢了好几次了,一点小事,不足挂齿。你忙。”
走回楼梯角,冼耀文接着看报纸。之后,苏丽珍在往屋里搬每一趟行李的时候,总忍不住往他这边多瞄上几眼,为了能多看几次,她还不由自主地控制着每趟搬的数量。
女人和男人一样,在面对吸引自己的异性之时,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这是一种天性,与人品的关系不大。
一个上午,冼耀文只等来一个看房的人,对方租的欲望非常强烈,但并不符合他对房客的要求,只好委婉拒绝。他已经发现一个事实,如今香港的房子是人多粥少,根本不愁租不出去,想要把剩下的两间尽快租出去,只要把招租广告贴到人多的地方即可。
不过,他打算维持现状,皆因他虽能干好服务性质的工作,但内心其实是抗拒的,看房的人来得太频繁,他会感觉到厌烦。
说实在的,他已经开始怀念只需动动嘴,事情自然有手下负责干的日子,事无巨细都需要亲力亲为,他真有点不习惯,很可惜,现在正处于起步阶段,忙得像条狗才是这个阶段的真实写照。
唉,慢慢熬吧。
为了不让随时会过来的刘长富看到不雅的吃饭画面,中午的午饭摆在天台吃,趁着吃饭的当口,冼耀文把招待看房人的技巧给冼耀武说了一遍,下午,他带着储蓄飞三人重复昨天的流程。
临近傍晚,冼耀文正带着人在楼下列队准备开始五公里越野,刘长富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让储蓄飞带队出发,冼耀文朝刘长富两人迎了过去,“刘保长,你好你好。”
“冼先生正要出门?”
冼耀文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刘长富一根,顺手又给点上火,“只是出门跑步,锻炼一下身体。刘保长,这位姑娘?”
刘长富仰起刚才低头凑火苗的脑门,吐出烟圈,指了指边上的姑娘,“这位是王霞敏,王姑娘,我给冼先生找的妈姐。”
“原来是王姑娘。”冼耀文对王霞敏行了个注目礼,随后又对刘长富说道:“刘保长,我们上去坐下慢慢说。”
冼耀文引着两人直上天台,给刘长富泡了杯茶后,就开始面试王霞敏。
“王姑娘是哪里人?”
“杭州杭县人。”
初见时,冼耀文觉得王霞敏的长相一般,并不符合他的审美,倒是以当下的审美标准而言,勉强能够上美人坯子,再一听声音,有点粗犷,没有吴侬软语的味,属于吵架时,随随便便能飙高音刺激耳膜的那种。
“一个人来的香港?”
“还有外婆、父母、弟弟妹妹。”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
“嗯。”王霞敏细语道。
“之前在哪里做事?”
“一家北方饭店。”
“饭店开在哪里?”
“尖沙咀。”
“哦,今年贵庚?”
“十九岁。”
“十九岁……”冼耀文咀嚼了一会,说道:“知道妈姐什么意思吗?”
“就是女佣。”
冼耀文蹙了蹙眉,解释道:“刘保长可能没跟你解释清楚,我来跟你解释一下妈姐是什么意思,妈姐也可以叫自梳女,自梳就是把头发盘起,以示终身不嫁的意思。
你若是来我府上做妈姐,只要我对你满意,你就是我的近身,贴己人,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会给你一份不错的薪水,还会负责你的吃穿用度、婚丧嫁娶。
吃是跟着我吃,我吃什么你吃什么,穿衣、一应用度都是按照别人家小姐的标准来。”
说到这,冼耀文顿了顿,“说到嫁,我只能帮你买门口或买清守。买门口就是帮你找一个男人举行婚礼,你们不洞房,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需要出钱给你丈夫买妾,夫家有婚丧之事,你也要以妻子的名义出面操持。
买清守就是帮你找一个亡故的男人举行冥婚,你有一个名义上的丈夫,这样将来等你老了,做不动了,你也可以老死夫家。
又或者,哪怕是名义上的,你也是终身不嫁,我和我的后代会负责给你养老送终。
你好好想,一定要想清楚,一旦我们签下契约,不是你想不干就能不干的,近身之人知道太多的秘密,就算我肯放你走,你也要待到你所知道的秘密对我失去意义为止。”
听冼耀文把话说完,王霞敏的脸色立刻大变,无论是刘长富说的,还是她从旁人那里打听来的妈姐涵义,都与冼耀文说的存在很大的偏差,她还从未有过男人,但不代表她没有思过春,她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将来没有男人行不行。
她只考虑男人,却不考虑冼耀文所给的薪水值不值得她做出这么大的付出。
这就不得不说刘长富做事居然还挺实在,他把话摆在明面上说,直接告知王霞敏薪水是150元,他每个月收对方10元的保人费。其实冼耀文给的薪水是香港市面上行价的一倍左右,刘长富就算一个月扣下六七十,剩下的薪水依然还算可观。
冼耀文也不催促王霞敏,就让她在那里慢慢考虑,他和刘长富搭腔,问起了护院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