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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灿烂千阳

    阿拉伯谚语里说: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之齐名。而位于大马士革东北部沙漠的古城帕尔米拉,曾被誉为【叙利亚沙漠的新娘】。连年的战争在这新娘子的娇颜上笼罩了一层愁容,使她再也没能开颜。

    青年一踏入大马士革就被扑面而来的干燥空气致以问候。

    “你也好,大马士革。”

    叙利亚位于西方人眼中的【日出之地】。沙漠吞咽着本就不多的湿意,肉眼可见的热气从地面缓缓升起,异常强烈的紫外线得以顺利地通过干净的空气。阳光落在皮肤上,会有灼烧般的痛。然而这里的高热不仅仅是因为日光。

    山是这儿的骨骼,矿产是这儿的肺腑,同时也是和平的天堑。

    比起首都,叙利亚其他城市的景象更加混乱。美国军人和私人安保公司等承包商在这里横行,自己损伤不算,这些年把曾经孕育过古老而繁荣文明的新月沃土,搅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石油可是好东西。

    青年穿着飞行夹克,戴着墨镜,资本让他可以在这片充满美国大兵的土地上横着走。除了石油,他可能就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了。

    这片被美军控制的油田在沙漠腹地,周边有零星的小城镇。对侵略者充满仇视和恐惧的当地居民在几年间习惯了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然后再接手一片废墟。就像是他们接受那些外国人从他们的土地上窃取石油,留下血迹和泪痕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最早被重建的就是清真寺。在安拉千疮百孔的苍穹下,人们当街跪下来,奢望一个遥远的和平。

    青年不尊重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是对于意大利人而言最重要的上帝。他成长在一面悬崖三面环海的岛屿上,那里有无数间教堂。年少时他无数次虔诚地向上帝祈求一副和别人一样的容貌。如果只是无所谓的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教父的儿子,一个玷污了家族的杂种。

    青年在优渥的环境和孤独中成长,叙利亚的孩子成长在一个闭塞而危险的环境里。他们熟悉的世界里有像群鸟一样飞过的,会落下导弹的飞机。这些孩子们有着充满希望的面庞,欢笑着挤向这个温和的异国人。

    当地人都把青年当成又一个来找刺激的白人。他声称自己是进行环球旅行的毕业生,孤身一人是因为伴侣刚和他分手了,然而他并非被沙漠本身吸引而来。

    青年把随手带着的巧克力给了一个怯生生小家伙。

    “甜的!”那孩子睁大清澈的眼睛,沾满灰尘的脸颊上露出一个笑容。“我能把这个带回家给姐姐吃么?”孩子习惯了这世界带来的伤害,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生命里的甜。他的姐姐还没尝过。对于世界而言叙利亚战争只开始了短短的几年,但这就是一个孩子生命的全部了。

    听完翻译的话,青年不知所措。他是来从这个国家的累累白骨上再咬下一块肉来的,因为他要向家族证明他的忠诚。他当然能再挑起一场战争,他就是来做生意的。

    卖织物的老人好心地告诫这个甜蜜的异国人,必须随时保持警惕。因为这里唯一永恒的东西就是战争和混乱。老人把青年当成了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来未知世界冒险的白人。他不知道的是,青年带来的远不止巧克力。

    青年道过谢,支付了比单价更多的美元,换来了一条颇具特色的方巾围在了脖子上。

    迷宫般的大巴扎是个交易的好地方,人们总是乐意为必需品买单。青年手里有能维持永恒的东西。这会为他的家族带去一笔可观的财富,也会让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孩子们不知道平静是什么。毕竟混乱才能带来最好的赢面。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青年还在思索着如何通过斡旋来让买主使用武器的时候避开居民区。

    方才得到了巧克力的孩子不知从这迷宫的哪里钻出来,使劲拽他的衣角,显然更知道发生了什么。青年猫着腰,跟着男孩跑进了边上的一个小过道。

    “他在说:‘只是炸弹,趴下抱住头,很快就过去了’。就像这样。”一个穿着防弹衣的中年雇佣兵蹲在他边上,做了个抱头的手势:“这种事时有发生,你没看见那些弹孔么?”

    青年警惕地把男孩挡在身后。那美国雇佣兵朝他挤了挤眼睛。“我猜你就是那个来送‘包裹’的?难怪他们不怕你回不去。”

    “是你们?”青年没理会他话里的另一重意思,怒目谴责道:“这里都是平民,还有孩子!”

    那人故作惊讶。“还要多谢你的家族,不然我们的装备还没有多到能到集市来浪费。等等,要不是你们,那些反抗军也不会有反击之力。”

    可掀起战争的难道是武器么?青年答不出,颓然地看向四周。在触及到那孩子的目光时,他年轻的面孔很快低垂了下去,显出一些自责和无助来。

    “你在想些什么,善良的黑手党少主?”雇佣兵,现在青年知道他叫克里斯了,二人毕竟还有一笔交易要做,语气平淡地说:“他是在战火里长大的,自然熟悉了这些。饱尝饥饿的人更能忍受痛苦,贫穷在这里都是奢侈品。”

    跟他们比起来,最爱打仗的美国士兵都更不习惯战争和苦难。

    雇佣兵克里斯是退伍的海豹突击队成员。习惯了战火的人不甘于文明世界的束缚,他刚从不义的战场上下来,转头又加入了雇佣兵集团。或者叫中东军事任务承包商。

    等无差别的攻击告一段落,青年跟在孩子身后,到了一处简易的避难居所。那个莫名其妙的雇佣兵没被允许进这家的门。那男孩儿名叫“阿狄士”,意为“火焰”。晚上,沉默的男主人放下了厚重的挂毯,给他的孩子们和异乡的客人讲故事。没了翻译,青年当然听不懂男人在说些什么,但是他能看得懂那个眼神。那双见惯生死悲欢的眼中透出坚定的信念:我一定会坚持下去,正常的生活对我们的孩子而言不会只是些天方夜谭。

    战争的双方里大多都惊人的年轻。

    战争最恐怖的不是杀人,而是杀仁。这里死个人太容易了。要不是青年身份特殊,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跟死亡如影随形的日子是另一种历练。见到了连年的战火下,军人和普通人可以变得多么冷漠和残忍后,青年再也没办法继续谈那份生意了。被留在这片土地的,有些是为了祖国的战士,有些是为了信仰的信徒,有些是为了石油的军人,有些是拿钱办事的亡命徒。那些为了国家和家人的,眼睛里有光。他们不害怕,不畏惧死亡,他们倒在在守护的路上。

    青年本身就是一个热情自我的人,地中海的阳光造就了他和规矩格格不入的本性,资产带来的强力保护也让他长久的保有不褪色的纯真和美好。这善意在利益面前,只是绊脚石。青年在“家族”的人面前,也是如此。更何况在这场构陷之外,他还被卷入了比军火交易更危险的事情里。

    在决定中断交易后,青年被追杀着在叙利亚各种逃窜,期间也和雇佣兵克里斯熟悉了起来。他是个不甘心的弃子。有一次他们逃到了西北部的山村里,伪装成战地记者。当地有个女孩正要出嫁。

    她那个年纪的叙利亚孩子,除了战争,一无所知。

    “她比我女儿年纪还小一些。我的小南瓜在准备考大学,她已经嫁人了。”克里斯说。“但是她的家人没有别的办法,在战争里,活下去更重要。”

    青年沉默地看着,那个新郎足够当女孩的父亲了。而战争里,没有适合新嫁娘的这样子。

    那个叫克里斯的雇佣兵当然没能走出沙漠,他死在了另一场爆炸里。那是一个正午,接连的爆炸扬起的战火遮天蔽日,不见一丝光亮。他死前正要从口袋里掏出女儿的照片给青年看,说干完这票就能凑够女儿的大学学费了。他这个当爹的缺席太久,再想做什么都迟了。

    “我的上一个主顾丢了个东西,我帮他找回来,但是他给了我这个。”克里斯躺在瓦砾上,呛进去几口轰炸造成的灰烬。他浑身都被碎石贯穿了,整个人像是一块漏水的海绵。“那个东西会带来无尽的财富,也是无尽的诅咒。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是我知道他们不能拿到它。去那个大巴扎,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它。”

    青年跪在废墟上。几天没有整理仪容,他的下巴上长出了参差的胡茬,他生命里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可在充满斗争的沙漠刮胡子用须后水可是犯罪。

    “我的小南瓜说,她的爸爸是个英雄。”克里斯扩散的瞳孔注视着被阻挡在尘垢外的太阳,他侧了侧眼珠,看向青年。“他是么?”

    青年戴上墨镜。他得走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他不会带着武器,不会带着军火订单,或许带一些玩具来,他还可以帮这里的人们重新家园。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父亲、一个英雄的委托要做到。这和青年没有关系。就算他不来,克里斯也活不成的。但是青年把这条命,和所没能承担的责任扛了下来。

    在那个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大巴扎里,青年顿悟从来不是他选择了命运。每一次,都是命运找到了他。窃取资料的雇佣兵,窃取的是一块可以敲开宝库大门的矿石。让雇佣兵克里斯被追杀的,是一块被鲜血浸透的阳光。

    在这个世界上,谁的筹码多,谁的拳头硬,谁的话才有人听。

    被剜心掏肺的国家不是不疼,只是那怒吼痛哭是传不出去的。叙利亚没办法自证清白,因为她的富饶美丽和孱弱。她的人民说不出话,她的废墟说不出话,她的将来或许也说不出话。

    但是火焰会一直烧。

    被战争撕碎的国旗在风的送抚下飘扬起来。疮痍上盛开了玫瑰。

    古城斑驳的墙绘满了希冀和繁荣,神明展开了过去的画卷,俯瞰着现实里那些断壁残垣,这片恒古的战场。在巴尔夏明神庙坍塌的台阶上,青年透过【永恒之眼】,看向这片苦难土上的一抹光。那是遍地的黄金,枪管反射的阳光,和希望。是无数人可能再也看不到的,那即将落下,即将升起的,灿烂千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