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已经收工回家。
我们坐车离开帝王谷的时候才夜里两点多,这倒是比我以为的要早。难以想象夜闯帝王谷、绑架、古埃及祭司摆阵和神庙影院紧凑地挤进了过去的短短四个多小时里。
我跟阿天和老张报了平安,在回去的路上没忍住睡着了。车好像停了一次,等我一觉醒来,身边只剩下孟维清、李元和楼时麒了。白老师接替了谢师傅,在异国他乡无证驾驶。
这会儿已经进到了市内,路上有了些灯光。我认出来这是去卡尔纳克神庙的路。
那里也有一个被荷鲁斯之眼注视着的祭坛。
我看向闭目养神的李元。果然如他所料,279也忍不住要确认一下“古老的血脉”。
领队和负责上埃及地区考古的美尼斯塔威站在神庙门口等我们。
这么深更半夜的,倒也没见这埃及人面上有一丝不满。我心里冷哼一声。当初背着我们带美国人去神庙的也是这美尼斯塔威,如今来这儿不过是两头下注罢了。
领队铁青着脸,见我和楼时麒也在,那脸又更青上一分。这次夜探荷鲁斯神庙到底是不合规矩,领队来想必也是怕出乱子。
互相打过招呼,众人顾不得寒暄,一路朝目的地去了。大半夜摸去工地,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我们在黑暗里穿过空无一人的神庙砖墙和石柱,像是游魂游荡在荒芜的墓地里。
一个埃及人沉默地把通向考古工地的大门打开。美尼斯塔威低声嘱咐了几句,让他留在原地,自己带着我们走了进去。
工地的探方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毛毛它们。看样子我们的队犬认真地履行着使命。我无声地笑了笑。
除了队犬,这里明显还有更多的野狗。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泛着光,配上没什么光亮的夜色,颇有些骇人。
楼时麒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狗子们纷纷散去了。
我啧啧称奇:“有两下子。”
他得意地哼了声。
孟维清意外地没管我们,领队也只是叼着烟斗无言地走着。
夜又沉寂下来。
荷鲁斯神庙已经被重新围了起来,好在还没来得及回填。神庙入口规规矩矩地敞开着,微弱的星光连最外面的铭文都照不清楚。
我有些犯怵。这座神庙在白天已经挺有坟墓样儿了,现在这月黑风高的,难免怕撞上点儿什么。
美尼斯塔威很有分寸,没一起下去的意思。领队和孟维清说了几句以后,也留在了上面。
孟维清拿出手电,往下照了照便直接跳了下去。楼时麒和李元也接连跳下去,落在了清出来的地面上。只是楼时麒落地没站稳,踉跄了一下,被李元扶住了。
我心说考古队辛辛苦苦挖出了往下走的道,何苦非得往下跳。好在白老师不糟蹋心意,跟我一样从正经路走了下去。
等大家都站在神庙门前,孟维清没犹豫,一猛子就扎了进去,我们也鱼贯而入。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里比上回来时更加阴森了。明明从门口到祭坛跟前没几步路,我却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手电的光柱笔直地打在祭坛上,连带着照亮了后面壁画上的荷鲁斯之眼。那本身黑色的线条在人造光束下泛着暗红,竟似泣血一般。
而在这邪性目光注视下的,是缺了神像的祭坛,和那用圣书体阴刻着的【以汝血为祭】。
图特摩斯三世竟然在这里供奉了个嗜血的神明。
我们围在祭坛周围。
孟维清也不打马虎眼:“来这里的目的不用我说,你们也都清楚。摩根和卡尔现在已经折回了【全知神庙】,去找他们队伍里的‘古老血脉’。”
他看看我们,又看了看白老师。后者从他拎着的一个不大的医疗包里拿出来几片东西。是独立包装的消毒片和像是血糖仪用的那种一次性采血针。
这摆明了是要我们为了检验歪理邪说而献血。
左右是躲不过。我苦中作乐地想,好歹不用生猛地拿匕首剌胳膊。
李元见状,笑了:“还是您想的周到,这样倒是不会太疼。”
白老师也笑了笑,把消毒片和针头分别给了我们三个。
我伸手接过来,却是有些不明白孟维清把我和楼时麒也叫过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他在怀疑我们也被转化了?还是为了让李元安心一些所以把同样不是279的人都拽过来?
“上次来过这里以后,我们觉得这个铭文有些古怪,于是都尝试着‘献祭’过了。”白老师解释道。
我的疑惑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耽搁片刻,弄得我都怀疑他不仅仅是感官敏锐,指不定还能读心呢。
白老师接着说:“不过由于那次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就没放在心上。今天听了哈桑的一番话,我才觉得或许是疏忽了。既然我们的血都不能点亮祭坛,就只好让你们也来试试。”
这么说也合情合理。虽然我不觉得以279的城府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贸然遵从野生神庙铭文的指示去用鲜血浇筑一个怎么看怎么邪性的祭坛,但是现在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我也就省了这一问。
“这个是给手指用的么?”楼时麒已经撕开包装,举着那短而扁平的针,问白老师。得到确认以后他先给手指消过毒,照着右手的食指指肚就扎。
血很快就流了出来,要掉不掉地贴在皮肤上。他拿另外两根手指挤了挤,血滴就砸在了祭坛里。
我们等了会儿,无事发生。
楼时麒盯着祭坛:“会不会是流的不够?”颇有些要再给自己来一下儿的意思。
我斜了他一眼:“这也不是是个人就会有反应的,说不定你压根儿就不是那天选之人。”
白老师无言地拿出创口贴递给楼时麒。
李元这会儿已经自己消了毒,也在祭坛上方把手指刺破了。
他的血刚一滴下去,那祭坛就像是被唤醒了一样。随着被点亮的光芒,基座上的铭文也好似被赋予生命般游动了起来,搅得祭坛竟微微震颤。这简直比莱拉的血都管用。
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能惊讶地睁大眼睛。
楼时麒也惊叹:“还真跟血量没关系啊。”
孟维清盯着祭坛:“够了。把伤口包起来吧。”他和白老师像是对此毫不意外。
李元依言收回了手。他垂眸看了一眼尚不满足的祭坛,再抬眼又是那副悠然自在的神气了。
祭坛渴望地很是闪了一会儿,没得到更多献祭也只能恹恹地灭了。
孟维清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们本来就是来试探,或者说确认李元的血也满足要求。不过戏总得做足不是。
于是等那东西重归平静,我也擦了手,皱着眉头把食指戳破。不知道是太困还是怎的,我手上力道没控制好,这一下扎得狠了。
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眼见自己的血像是不要钱一样流到祭坛里,我忙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徒劳的想止住血。缺觉让我各种感官都迟缓了,过了会儿才尝到血腥味。加上胃里没食儿,差点吐出来。
白老师不赞同地又掏出酒精棉给我按在手指头上,疼得我一激灵。好在我的血没啥用,祭坛一点儿反应没有。这着实让我松了口气。
领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让我们抓点儿紧,一会儿工地上该来人了。我们于是打道回府。
临出门我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祭坛好像不情不愿地亮了一下儿。
楼时麒从后面走过来,拿肩膀撞了我一下儿:“看啥呢,不快点走,小心给你留这里面。”
我回身撞开他先一步走出去:“给你留下。”
从卡尔纳克神庙出来的时候天还黑着,但是已经有微弱的光从东边漏了出来。站在公羊大道往回看,就像是见到了太阳神的地平线。
回了酒店我们就各自回去休息。我本想找李元沟通一下,但是他被孟维清先叫走了。
我推开房门,阿天和老张都黑着眼睛盯着我。
昨天夜里他俩在我房间等我回来,结果夏商周等人回去了,我还不见踪影。俩人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给我打电话。但是我一直没顾上看手机,连没电关机了都没发现。
一进门就被两人一顿教育。
我把发生的事儿简短地说了一下儿。不过不敢提被阿里等人当成人质的事儿,只说了阿里和哈桑他们是一伙儿的。
老张骂一句阿里那小子还挺能装。
阿天觉出不对,我怕她多问,赶快又交待了刚刚李元用血点亮祭坛的事儿。
“看样子整件事果然和磁场有关。”阿天说,“这么说哈桑兄妹俩可能也被转化了。”
老张强忍着困意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犹豫了一下儿,还是把我的血能让荷鲁斯神庙里那祭坛似亮非亮这事儿说了。
“不过那时候我们都清理完祭坛,准备出去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我的血,而是在反刍李元的血吧。”我补充道。
阿天沉吟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不一定是你看错了。如果你能在多柱大厅看到古埃及过去的场景,夜里在那个【全知神庙】也有些感应的话,那很可能你和这磁场的关系不一般。”
老张脸色也不太好。
其实我们都猜到了这种可能性,而且现在也都不回避这个问题了。
“不过这也未必说明你被转化了。”阿天接着说,“而且你第一次感受到多柱大厅里的‘小剧场’以后,不是说过你感觉有些像是‘地域限定’么?”
我点点头。
“考虑到磁场的辐射范围,有可能你对这些事物的反应只会在埃及这里发生。”
听阿天这么一解释,我觉得很有可能。
的确,在来埃及之前我从来没有过什么超自然的经历。然而自从我到卢克索以来,整件事情都挥之不去,像团阴云似的把我越缠越紧。
但我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诶老张我问你,有什么情况会导致有的人的血能让祭坛有反应,有的人不能?这个到底是怎么操作的?”
“如果按照辐射的思路看,可能是血液的组成被转化成了不同的物质。不过这就涉及到元素转化的问题,要是真的达到这一步,怕是得用核物理来解释了。”老张顿了一顿,又说:“但是如果血液发生改变,‘点亮祭坛’的行为可能只是一个表达。这里面或许涉及别的问题,还需要查一查。”
我也没问老张要怎么查,不过他说好的事儿就不会出篓子。
阿天在一旁说:“关于转化的事儿,你应该去问问李元。”
我点点头,寻思着一会儿就去敲他门。我俩到现在还没交个底,这么下去可不行。
“或者你去问问279也可以。毕竟从一开始他们就带着你,怕是也了解到了一些什么。而且照他们的说法,亚诺那边可能也有人被转化了。你去跟亚诺打听一下也行。虽然不一定能从他那里问出来真话,但要是知道那边拥有‘古老血脉’的是谁,再找到几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可以推断出一些事情。”
从阿天查到的资料看,和279或者摩根的团队不一样,卡尔等人是从不同地方凑起来的。这是第一次合作,甚至也未必是合作,只不过是拿钱办事儿,各取所需罢了。
“如果后面还要和这样的队伍一起行动,需要多加小心。”阿天又叮嘱一句。
我点头应下了。虽然我没说卡尔等人枪不离手,但各种危险阿天也能察觉到。
正好说到这里。我问阿天:“那个alex是个什么情况?”
我被阿里等人带到地下【全知神庙】的时候,来找我的除了李元,还有福尔摩斯的学生alex和亚诺。
亚诺我已经打过几次交道了,有问题是板上钉钉的。李元的血能比哈桑莱拉这种古埃及祭司更让那个祭坛高兴,就差把【靶子】俩字儿顶脑袋上了。来的三个人里有两个都写着可疑。而且那个alex不但从南极的事件里回来了,联合国的领队摩根对她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可是她看上去又并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
阿天听我问起,不屑的笑了:“资料早就查到了。”
艾丽克西斯·海茵,德裔美国人。富有的父母在她少年时双双失踪,据说是在一次探险里没回来。中学是在瑞士寄宿学校上的,高中回了美国,然后大学去了哈佛医学院。去年和她导师也就是福尔摩斯教授的项目组一起去了南极。中间没有什么离奇的空白期,是很清白又充满故事感的人设了。
我把alex的资料看了一圈儿没看出啥问题。后知后觉寻思这样儿探听人家的情报是不是不太好,这不是美国人才干的事儿么。
老张说要命的事儿不弄清楚了能行么。
阿天也没好气儿:“你自己的信息都让人扒个底儿掉了,现在还说这些。要是真不想看可以不看,现在就还给我。”
我沮丧地哀嚎了一声儿:“不不不阿天还是给我看看吧,我就那么一说。”阿天这才把刚从我这儿抽走的平板砸了回来。
我划拉了两下,基本上摩根和卡尔两拨人的信息都在这儿了。但是现在又冒出来一拨阿拉伯祭司。
“话说阿天你能再帮我查查哈桑和莱拉的信息嘛?”我恬着脸得寸进尺地说。
“只知道名字不太好查。不过要是哈桑英语说的不错,那估计有一定的教育水平。或许能从这方面入手。而且阿里还和他有联系。我试试吧。”阿天应了下来,又问我:“是不是还有个人你没让我查?”
我有点儿不解:“没啊,不清楚的你都帮我查了。”
老张也说:“不对,还有一个叫尹月臣的”。
我哦了一声儿:“你说李元啊。他我认识,来之前就跟你们说过的。”
老张嘟囔了句:“二十年前认识过。”
我无言以对。
见我不大上心,老张恨铁不成钢。“老王你不应该轻信别人。”他开始现身说法,“你看那个阿里,去红海旅游一路上跟我称兄道弟的,结果还不是把咱们骗的一愣一愣的。”
阿天同仇敌忾地说:“这笔账得找他算。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我点点头,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阿里他们肯定还知道不少消息,都得给挤出来。阿天,就靠你了。”
阿天给我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老张见我俩开始讨伐阿里,连忙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再轻信别人。那个尹月臣也未必是个好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是在影射李元,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他不一样。”
老张问:“怎么不一样?”
我一时答不上来。
老张痛心疾首:“老王你觉得279和那些外国人有什么不同么?他们因为你是自己人就不利用你了么?难道李元因为你们以前认识就对你全盘托出了么?也没有吧。”
我不得不承认老张说的对。
李元在地下【全知神庙】里跳出来,还卖力地维护我,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俩的友情么?他小时候在我家过的那个夏天离现在都快二十年了,有多久的保质期都得过了。更别提我们还是因为祖辈的渊源才会认识,其实就个人来说,我和李元完全就是陌路人。而且到现在为止我对他来这里的目的和知道的消息一无所知。
“你有没有想过,他有可能就是为了瞒着你呢?”见我被老张说的陷入沉思,阿天提醒我。“毕竟他作为尹月臣可是生活了一辈子,但是李元却是只有你知道。”
我明白阿天没说出口的话。万一尹月臣才是真的,而李元是假的呢?我要如何信任一个假象呢。
我也有些茫然。
一方面到目前为止李元的确没做什么值得信任的事儿。可是另一方面,经历了昨天的种种,我又实在不能斩钉截铁地怀疑他。毕竟在地下那半截儿全知神庙里,李元的确是替我站出来了。
我这一犹豫,老张不乐意了:“你怎么还这么轻松啊。他李元身上背着尹家那么大一个转化,一直都是被两个队伍盯着的。现在暴露出来你俩的关系,倒霉的是你不是他!”
老张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一层。我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看人很主观。当成是朋友的人,潜意识里就会为他开脱。当然了我有自信一般都不会看走眼。万一真要是没看准,那我也不会怨谁。
不过现在毕竟不同以往。往常就算看差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危险的后果。可这回我在阿里身上吃了一次亏,要不是他们并没什么歹意,我哪里还有命在。
但我觉得信任李元是自然而然的,他又何苦害我。怎么看我也像是和他一拨的人。
“大圣你说她!这傻逼脑子进水了。”老张讨伐我的嗓子有点儿哑,听得出来这一宿怕是没睡。
阿天头一回和老张统一战线,不赞同的拿目光谴责我。
看着他俩熬红了的眼睛,我觉得何德何能赶上这么两个朋友。出于对我的安全考虑,他俩肯定不想让我去冒险。所以虽然很不讲道义,但有些想法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们。
阿天还想说些什么,我用手挡住嘴,假装打了个哈欠。然后蔫儿了吧唧地朝她抬了抬眼皮。
老张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但是他不忘戳戳阿天,示意她继续声讨我。
阿天叹了口气:“瞧你这德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还和这帮人搅和在一起。你能讨到什么好。”
我乐了,厚着脸皮说:“这不是有你们呢嘛。”
阿天给了我一下儿,老张也被我恶心得够呛。但好歹气氛活了些,他俩也肯回去休息了。
临出门阿天嘱咐我:“关于磁场的事儿我还有些问题。等睡醒了叫上李元,咱们谈一谈。”
我乖巧地点点头。
老张也补充了一句:“既然血里面有问题,那我回去研究一下有什么可能性。要是你的血真的能让祭坛亮起来,咱们再想想办法。”
我说:“你俩回去别瞎琢磨了,先去睡觉。”
阿天和老张没让我送,带上门出去了。好不容易让他俩回去休息,我却睡意全无。
明明非常疲惫,可这几天的经历和那个诡异的磁场搅得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快速冲了个澡,躺在被窝里盯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认命地接受了现实,干脆套上衣服下楼去寻么点儿吃的。
刚一开门,就看到李元站在走廊里。他穿戴整齐,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样子。
见我出来了,李元扬起嘴角:“你也没睡呢?一起去吃个饭?”
我也朝他一笑。
好小子,你这是送上门来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