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怀心事地收队回程。
我和楼时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李元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路过多柱大厅时,我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儿柱子。
这是被祁天训练出来的习惯。她让我每次路过当初触发专题影像的柱子都去摸一下儿,看看影片库有没有更新。我这见天儿上班下班把栏杆拍遍,别说私人影院了,连张幻灯片都没给我放。
然而或许是精诚所至,猝不及防下我又有了次观影体验。这回还是全方位沉浸式的,一上来就被水包围了。周遭瞬间暗了下来,不仅是光线,甚至连声音也被隔绝在外。
像是被绑着石头沉了江一样,我怎么挣扎都浮不上去。这尼罗河水永远没过了我的天灵盖。好在水很清澈,我能透过潋滟的水波看到些微阳光。
这一缕势不可挡的阳光把浑浊的空间斩成两段,有人从昏暗里涉水而来。
这个场景很眼熟,上次我来看到的也是这一幕。合着这不是剧场版,而是连续剧。
来者手里托着一个烛台,不安分的火焰随着他的脚步逐一舔舐着绘有铭文的莲花柱。那些石柱真的像是从水中生长出来似的,矿物质颜料制造的盎然绿意透着些鲜活的生机。巨石仿生花茎通天般高大,稳稳地托住了头顶上那沉重星空。
等阳光和烛火纠缠在一起时,我看清了来者是一位年轻的古埃及祭司。他洁白的长袍划过水面,却没有泛起任何涟漪。
我反应过来。这埃及祭司不是掌握了轻功水上漂,他只是正常地走在陆地上,是我自己被困在水里。
难不成这是什么阴阳生死的隐喻么?
在古埃及的世界观中,死后的世界是多水的。且人的灵魂【巴】可以飞出身体,窥探生者的领域。
我举目望去。烛火和阳光触及到的地方皆是混沌,唯有那年轻的埃及祭司容颜可辨。待细看之下,我不由得奇到:这位祭司似是曾见过的。
然而容不得我多想,窒息的感觉慢慢变得难以忽视。
和梦境不同,我清楚地知道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现实,所以还不至于多慌乱。但生理上喘不上气还是很难克服的。我已经快被憋得翻白眼了,可拼命挣动也不能改变处境分毫。这回没有老张和阿天在身边,可别就这么交待在这儿。
失去意识之前,那眼熟的祭司把一盘黑芝麻酥放到了祭坛前。
烛火抚上了图特摩斯三世的王名。祭坛上摆出战斗姿势的神像,恰好是阳光的落脚点。祂的面容被光芒笼罩,看不真切。
等再缓过神来就看见楼时麒写满焦急的脸。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吓死我了!”见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楼时麒立时松了口气。“你怎么了?是低血糖么?我就知道早上那点儿猫食儿不够你吃的。”
这家伙还能有点儿新鲜词么,我又不是两个小时不吃饭就得厥过去的人。我无奈地一摇头,却撞到了什么。从触感判断应该是很柔软的布料,撞上去还挺有弹性的。
我愣了一下儿,就听见李元的声音从脑袋顶上传来。
“低血糖的话我这儿有糖。”
随即一块儿大白兔奶糖也适时地停在了我眼前。在李元摊开的手掌上端端正正的就像是祭品一样。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上次被拉到电影院,是老张给我救出来的。他是个大夫,晃悠起人来下手有轻重。这次的剧情更加令人窒息,估计在现实里的场面也会激烈一些。再赶上身边的恰好是楼时麒这么个生货,我直接就被他晃荡断片儿了。至于具体咋就拿李元当了靠垫,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
我拒绝面对现实,可楼时麒不会看人脸色,还在一个劲儿问我咋了。哪怕我刚刚失去意识是因为缺氧,可这也没法儿说。有口难辩,我只能赖太阳太晒了,差点儿中暑。
这也得亏是我和楼时麒本身就走在队伍最后面,李元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边儿上。除了我们以外这会儿其他人早就拐出多柱大厅了。不然要是被279那帮子人精知道了,绝不是轻易能掰扯明白的。我寻思着这次断片儿时间应该也不长,现在赶上去还能假装无事发生。
我还没准备好把私人影院的事情分享出来,于是就打着哈哈说:“赶紧走,回去吃饭了。”
楼时麒见我生龙活虎的也就没说什么,没心没肺地追领队他们去了。我用余光看到李元的微眯着眼,显然是不买账。
我本来也没指望瞒过他,但现在他总不能好意思来质问我什么。毕竟我俩之中他才是那个隐瞒更多的人。
等一下。
虽说不知道触发条件是什么,但是如果我能看到小电影的话,那李元会不会也能看到呢?
于是我停了下来,李元也跟着止了脚步。等楼时麒也走过了拐角,我回刚刚那根柱子前示意李元:“你摸一下这儿试试。”
他点点头,没问为什么,就把手按到了我指的地方。那里有一只小蜜蜂和一轮圆月,还有被后世法老挖出的半拉儿月亮。
我盯着李元,做好了他一打摆子就狠狠给他几下的准备。
李元的手盈润修长,好似没在生活里扒拉过食儿一样。搁古代估计是个成天吟风弄月的纨绔子弟,倒是符合他尹月臣的人物形象。可惜的是直到那只手自己离开柱子,我都没等到合理施暴的机会。
“你感觉到什么了么?”我不死心地问。
他摇摇头。
看来沉浸式小剧场真的是给我私人订制的了,和转化没什么关系。我暗暗松了口气。
李元却有些欲言又止。我给了他一个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眼神。
“那大白兔你还需要么?”他把另一只手往我跟前送了送。
我一直防备着李元问我小剧场的事儿,万万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楼时麒信口胡说的低血糖。不过是块奶糖,说不要有点儿太小家子气了。我跟他道了谢,拧开糖纸就塞进了嘴里。
“还记得白兔船长和黑兔警长么?”李元侧头看向我。
我一愣,才想起那是我俩小时候去地坛套圈套到的两只公兔子。难怪他的微信头像那么眼熟。
我嘴里嚼着糖,含含糊糊地说记得。
“小时候你特喜欢吃大白兔和巧克力豆儿,当时还想用这个给兔子起名。”
我呵呵干笑了两声。
好像是这样没错。
李元以前在美国有个很喜欢看的动画片讲的是一堆人开飞船去外太空的故事,他就非要管自己的兔子叫白兔船长。这家伙被资本主义荼毒的不浅,还说以后要带着我俩的兔子出去冒险。我好胜心强,觉得要是再坚持给自己的兔子起名叫巧克力豆儿就太拉胯了。正好我特别喜欢黑猫警长,没养成猫,养个黑兔警长也不错。
李元当时可宝贝他的兔子了。生怕他问起白兔船长的下场,我谴责道:“你走的时候还拿错了,把我的黑兔警长抱走了。”说完以后我才发现长大了再说这名字有多羞耻。
李元倒是不觉得尴尬,还怀念地笑了笑。“那会儿我想着等回来找你的时候把黑兔警长也带上,这样你见到他可能就不生我的气了。但是直到警长再也吃不动白菜帮子为止,我都没能带他回去见到他的朋友。”
我心说:得亏你没带黑兔警长回来探亲。它已经算是寿终正寝,你走以后白兔船长可是被别人骗去涮火锅了。但实话实说哪怕是对于李元这种骗子太残忍了,于是我咂咂嘴:“大白兔还是小时候的味道,这么些年了一直没变过。”
李元点点头。他从我手里接过去被攥成一团的糖纸,展开以后叠了个只小蛤蟆出来。他做的那么顺手,好像我们还是当年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在刚才的地下神庙也是,不用我说他都任劳任怨地当照明。其实如果不是李元用了假身份,我们故友重逢,的确可以无缝衔接当年的友谊。
我看着李元递回来的海军色小蛤蟆。
大白兔连包装都没变,在这些年里变了的是其他什么。
“你对那个神庙有什么想法?”我忍下涌起的烦躁。“刚刚在地底下你不是觉出哪儿不对劲了么?”
李元挑了挑眉毛。那意思是“合着你听见了呀”。我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装孙子的。
“你应该也听我爷爷说了,当年在祁连山他第一次碰上279也是因为他们在找一些特殊的矿石。”李元说,“很难不去想这次279和壁画上的铁矿石有什么联系。”
“那你知道279是为什么而来的么?”我问。
李元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们要来找东西。不过那些人的嘴很紧,他们找了几十年了,旁人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
“连你也不知道么?”我看着李元。“我听279的人说,你这趟是被他们请过来的?而且尹月臣还号称可以解决尹家的千年困境呢。”
“我可能的确是帮他们做过一些事情。你也知道尹家和279这几十年来有个共同的目的,我这些年多少也算是了解了一些。但我毕竟是尹家人,279不会信任我的。”李元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强硬。“至于尹家那个千年困境嘛。必须要让279觉得我有用,不然解决自己的事情还得跟在别人后面跑。”
这家伙竟然打的是在279那儿空手套白狼的主意。
李元和他爷爷还有李铮描述的完全不一样。我看不出他有任何一点儿被生活摩擦过的样子,也不敢相信有人能让他受什么罪。
“你倒是能耐,亏我来之前李爷爷还怕咱们这趟在279手底下讨不到好。”我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哂笑。“尹月臣这么厉害你干嘛不早说,让我也沾沾光呢?”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地表达了不满。
“因为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这里。”
“你说什么?”
李元却没正面回答我。“我以为你会当警察。”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人要接受现实。”我耸耸肩。
“可是你还没变。”
“多谢夸奖,我的好奇心也还在蠢蠢欲动。”我懒得和他打太极,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所以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尹月臣,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要是真不想让我知道的话,李爷爷为什么要跟我说你也在这里呢?”
“那是因为他也不知道279和尹家在追查的东西,到底牵扯有多广。他也不知道以这些人的手段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李元一派悠然,我却听得皱起了眉头。
“那你又为什么要学考古?又为什么要来埃及?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研究古希腊的吧。”他话锋一转,竟又开始问我问题了。
这混蛋玩意儿果然调查过我。我翻了个白眼,李元好脾气地笑笑。
可是我要和他说实话么?那些关于史前文明的疯狂猜想。我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竟然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就非要来瞅一眼不可。
“因为我有想要找的答案。”我故作深沉的说。
“那你为了这个答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你什么意思?”
“279追了这个磁场六十年,尹家几十代人掘地三尺也是为了刨出来‘转化’的根源。这件事情牵扯的范围早就不是我爷爷当年知道的那样了。你应该也意识到了吧?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势力也在盯着那解释不清的磁场。这些人里没一个是好相与的。而且你不好奇为什么一直没有下来的发掘许可,最后还是到了你手里么?”
我隐隐有个猜想。果然李元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从考古队把你要出去的,就是279。想要你来埃及的也是他们。埃及这里,有所有人要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不一定会让所有人满意,也一定不会让所有人得到。”
“可是为什么呢?”我停住脚步。“既然这件事这么干系重大,为什么279一定要我来?”
李元转过身,他整个人被裹进了正午的阳光里。
我眯起眼睛。
当下的阳光透过支离破碎的古埃及厅堂慷慨地落在李元身上。
“王煜,你不该来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