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中说:“从未见过开罗的人,就等于没有见过世界”。虽说现在不比千多年前,但埃及的魅力毕竟是抗得过时间。
这是我在埃及考古的第三年。三年的时间基本不会给这里留下任何变化,不过初来乍到的阿天和老张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我们在开罗博物馆等一个叫阿里的人。他就是阿天找到的,比我更好的导游。
趁着时间还早,我就带着朋友们在先接受一下另一种古老文明的洗礼。
“哇这也太酷了吧!”博物馆里,老张瞪大眼睛,恨不得像猫头鹰一样一百八十度地转他的脑袋。阿天也啧啧称奇。
我们三个刚走下台阶,还没深入体验,就被一群热情的埃及学生围住了。老张和阿天没见过这种阵仗,求助似又看向我。我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旁。
“自拍?”“自拍!”那群孩子凑到他俩边儿上说,眼神期待地闪烁着。老张和阿天招架不住,于是都笑着蹲下来合影。
亚洲面孔在埃及不算多见,对当地小孩子的吸引力比金发碧眼的欧美人还受欢迎。等到小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散去,老张颇为幽怨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这不是给你和阿天一个机会,感受埃及小孩子的热情嘛。”
接下来我们缓慢地在石棺和雕像的包围下移动。我给她俩讲解着,不时被埃及的孩子询问能不能拍照。等来到阿蒙霍特普三世和他妻子泰伊的坐像跟前终于算是和这层的每个埃及人合过影了。
老张笑着叹了声:“我可算理解电视离演的上个世纪中国人围着外国人看的心情了,真的像是看猴儿一样。”说完他又看了眼阿天,贱兮兮地挑起眉毛,“尤其是我们大圣还在这儿呢。”祁天送了他不屑的一瞥。
我们仰起头来看面前的这尊坐像。老张问:“为什么这两个人这么大,中间和边上的这么小?”阿天说:“刚刚咱们看的那些好像也是大小相差很多。”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给他们讲解。
“这是阿蒙霍特普三世和他老婆泰伊。古埃及人特别讲究秩序,法老一般都是最高大的那个,他的妻子和孩子一般都会刻画得比较小,而他的敌人们会被描绘得又小又杂乱。这是为数不多的例外。”我指指面前的两座雕塑。“这个泰伊还有不寻常之处,据说她是个平民,不是王室中人,甚至不是贵族。古埃及是血缘为传承的,意思就是血亲通婚为保持血脉纯正。尤其是第十八王朝。所以泰伊往后作为平民还可以和法老刻画得一样大,可见是非常受宠了。”
老张听到血亲通婚的时候发出了窒息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着他俩,换了种语气说:“我知道大家有许多不解,希望在接下来的游览里能够找到答案。后面咱们会看到阿蒙霍特普四世,也就是这位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儿子,图坦卡门的父亲。他是这一血脉传承的典型例子。”
阿天笑着推了我一把,老张笑嘻嘻地说跟着王导走。
我们到了阿玛纳展区。这是阿蒙霍特普四世的统治,也是古埃及一个重大的时期。
“老王,这块儿的人怎么都长得这么奇怪啊?”老张转了一圈以后,盯着阿蒙霍特普四世的立像说,“这大脑袋,长脸,圆肚子,看着精神和生理状况就堪忧啊。那会儿的人还会虐待法老么?”
我压住吐槽的欲望,正色道:“刚刚不是告诉你了这阿蒙霍特普四世是血缘统治的集大成者,你这个学医的不知道他为啥长成这样儿?”
阿天露出了然的神色,老张更是直嘬牙花子:“天哪,这得是近亲繁殖了几代能成这模样啊,你说他们图个什么啊!”
我无奈地撇撇嘴,“其实这也不赖古埃及人,时代局限嘛。而且他们神话里就是这么讲的。”我又收获了那二人求知的表情。
“和咱们国家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类似,埃及也有创世神话。大地和天空之神分别是盖布和努特,祂们不仅是兄妹,还是两口子。顺便说一句,祂俩的爹妈也同时是兄妹和两口子,祂俩的儿女们也继承了家族传统。
努特和盖布有四个孩子,分别是冥王奥西里斯,沙漠之神赛特,生命女神伊西斯和生育之神奈芙提斯。其中奥西里斯和赛特兄弟阋墙,赛特被奥西里斯的儿子荷鲁斯击败。
赛特被处死,但是在古埃及神是可以复活的,所以众神把他的血都放干净了,因为他们相信神复活的关键是在血液。无论如何吧,就这么着,赛特从一个好神变成了觊觎他哥哥位置的反叛者而被清理了。你俩现在明白为啥古埃及的法老们都得血亲结合了不?”
埃及神话的车速明显把他俩震得不轻。
“可是赛特也是血亲啊,他为什么不行?”阿天抓住了重点。
“这就像是咱们国家嫡长子的讲究一样了。赛特作为次子,觊觎他哥哥的位置所以活该落得这个下场。神话毕竟都是人编的嘛,这是为了巩固法老的正统地位。”
“那也不必须非得娶自己的姐妹啊。”老张嘟囔着。
我笑他没见识:“拉美西斯二世还娶了他闺女呢。”
“卧槽......”老张不无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阿天也不适地撇撇嘴。
我接着说,“其实咱们国家也有类似的神话,伏羲和女娲也是兄妹相婚,其目的也是维护血脉传承。”
“但是好歹咱们国家的人没见过娶亲姐妹的。”
“每个文明不一样,而且古埃及应该也只是王族这么干。”阿天替我接了老张的话。
我点点头。
“不仅是血脉问题,古埃及看待死亡也和咱们大有不同。他们直到文明的最后都没有想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才会有很多关于死者的灵魂怎么找到肉体的说法。还有这个阿玛纳时期,阿蒙霍特普四世整了个宗教改革,所以后面改名为埃赫那吞。如你们所见,法老的名字都是和神有关的。等到了卢克索,我在神庙里再给你们讲。”
老张说我不地道,吊他胃口。我得意地眨眨眼,举起不存在的导游旗带着我的好友团接着看。
古埃及的艺术风格比较写实。比方说埃赫那吞法老明明长得异于常人,还是被如实记录下来了。这种特点在各处都有体现。
走着走着老张又眼尖发现了一个雕像,那是一个记录官的跪像。
“看来在古埃及当官很滋润嘛,肚子上的褶儿都有好些层了。”老张啧啧赞道,“这古埃及人都知道高薪养廉啊,厉害厉害。”
等转到了罗塞塔石碑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问:“中国人?”
我们回过头。
一个长相还算周正,但是眉宇间透露着市侩的埃及年轻人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们。
老张和阿天谨慎地看了我一眼,乖巧地等我做出反应。出门之前我和他们说过,在外面不要随便搭理陌生人,因为我第一年来的时候被骗得不轻。
我点点头,问埃及青年有什么事儿。这个年轻人忽闪着他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我们:“自拍?”
和我们仨合影之后他快乐地道谢,然后热情地提出陪我们转转,被我们婉拒了。年轻人也没再坚持。他指着这块罗塞塔石碑说:“开罗的这块是复制品,正品被英国人拿走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
我们在大英已经看过真正的罗塞塔石碑,刚刚还和老张他们说英国人的不地道。我过去在埃及遇到的人无不觉得在外国展出埃及的东西是种荣耀,能让世人了解埃及。但是这个人不一样。
可当我再看向他的时候年轻人又挂上了灿烂的笑容,他伸出手来和老张握了握,说:“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有个咖啡馆,你们逛完以后可以来找我。”
每个我遇到的埃及人都开了咖啡馆、工艺品店和水烟吧。这和知乎上人均985是一个道理。
见我们不为所动,年轻人咧嘴一笑:“我叫阿里,咱们一会儿见。”
待阿里走后我们仨面面相觑。虽说在埃及叫声阿里有无数人回头,但我们的确约了个阿里在博物馆见。
“这是‘那个阿里’么?”老张问。
阿天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那个阿里”刚好给她发了那张合照,还附上了个在汗·哈利里市场里的咖啡馆。说他不方便在博物馆和我们接触,让我们去那里和他汇合。
这下儿我们更是一头雾水了。明明是个网友面基,却整得跟特务接头似的。
汗·哈利里是老城区里的一个大巴扎。
大巴扎在维吾尔语里是集市的意思,wlmq,伊斯坦布尔、开罗等地都有。风格不同但性质类似,里面多是当地特色的小商品和美食,相当热闹。
开罗的这个哈利里市场还靠近两座有名的清真寺:伊玛目侯赛因清真寺和爱资哈尔清真寺,可谓是宗教和世俗双重的圣地了。
我们仨合计了一下儿,左右是在公共场所不会存在什么危险,干脆过去看看这阿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刚擦黑,清真寺的灯亮了起来,很是堂皇。
阿里说在侯赛因清真寺门口和我们碰面,我们一到他果然凑了过来。这次他又假装成了一个托儿,拉着我们三个中国游客要往哈利里市场里‘他的’咖啡馆去。对于他这种举动,我们已经没啥脾气了。
哈利里市场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商家也无比热情,还都会说几句中文。一见我们就“你好”“来看看吧”“很便宜的”。第一次来的老张有点儿招架不住,一直说“不用了,谢谢”,还得分神来看这市场的建筑和满满当当的工艺品,很是操劳。还好有阿里帮我们抵挡着热情。他带着我们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处水烟馆里。
这家水烟馆藏得挺深,被缤纷绚烂的灯店和香水店围住,需得挤过璀璨和香氛才能进入。
水烟馆里的地方不小,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当地人在边享受边闲聊。阿里带着我们坐到把角的一张桌子,熟稔地招呼店家给我们上茶。这个位置离别的客人都有些距离,桌子靠着墙,墙上挂着面斑驳的镜子,显得空间有种扭曲的错落与延伸感。茶很快就上来了,是埃及常见的那种红茶沫加白砂糖冲的茶。看上去很是透亮,喝到嘴里挺齁得慌。
喝了茶,阿里笑嘻嘻地说:“欢迎来到埃及我的朋友们。我是阿里,下午咱们已经见过面了。”
我们三个也一一自我介绍了一下儿,没主动开启话题。阿里接着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还得来这里,但是我不太适合在大庭广众下和你们接触,怕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这话哪怕是对于一些喜欢言过其实的埃及人来说也过于离谱了,阿里偏偏说的很是诚恳。他见我们不置可否,也不恼,自顾自的解释:“我大学的时候勤工俭学,结果得罪了开罗一个老板。人家说要是再在开罗碰见我,就要我好看。所以我这不一毕业就灰溜溜的走了么,好几年了我这是第一回来开罗。”
我假惺惺说:“那你还冒着风险跑来开罗找我们,早说就一定不让你来了。”
阿里摆摆手,说没事儿的,他这次来开罗也有事情要办。
其实抛开莫名其妙的出场方式和给自己编的剧本,阿里倒是个挺好的聊天对象。
把场子炒热了以后,祁天不动声色地开启了我们真正的话题。阿里被她发现在一个美国神棍论坛质疑神创论,并且说自己相信史前文明。
卢克索加上史前文明。祁天觉得这人有点儿东西。
“基督教说的那些也就骗骗古人。达尔文说的话很正确啊,物种都是进化来的嘛。”阿里倒是坦诚。
我们无语地对视一眼。
“其实吧还有一个原因。”等我们都看过去以后后,阿里才大喘气。“在我长大的村子里,老人们总会讲他们长辈说的事情。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神明。祂们从沙漠里来,不需要食物不需要水,还可以满足人们的愿望。只要给祂们按时供奉就好。”
这种事儿听起来还挺天方夜谭的。
阿天问:“既然不需要吃喝,那人们是用什么去供奉神明的呢?”
“老人们没具体说,毕竟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但肯定不是凡物。”阿里认真地说:“我觉得很可能是曾经文明里有过的太阳能人类,只需要一些燃料就能生存。”
还好达尔文不知道他同时相信着这两种理论。
“而且我见过让我相信史前文明存在的事情。”阿里补充道。
我自然就问他是什么。
阿里一开始没答话,只是喝了口茶。我们屏息等着呢,结果他说:“你们要不要试试水烟?”
过了会儿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了过来,问我们需不要买她的手工艺品,她怀里的孩子冲我们笑。老张没问价,掏出零钱从她手里买了四个做工粗糙的小吊坠。那女人像是觉得给多了,要找钱,被阿里劝住了。
后来在这店里的消费阿里没让我们出。
“都说了这是我的店嘛。”
我们没提看到了他偷偷给店主钱的事儿,私下里寻思着分别前送他些礼物。
等回到酒店我们仨都累得摊在沙发上不愿意挪窝。来之前我们都各自忙着学校的事儿,上次拍卖会过后还有一堆问题没研究明白,今儿见着阿里以后又增添了些新的疑惑。
阿天告诉我们:“阿里在从开罗消失之前跟着他导师去美国当过交换生。他导师现在已经在美国定居了,但是最近没什么动静。”
老张忍不住吐槽:“这一个销声匿迹,一个隐姓埋名的,去的怕不是美国的51区吧。”
我也觉得这个阿里身上问题不少。可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的举动却打消了我们的顾虑。
第二天阿里开着他朋友的金杯送我们去开罗边儿上的吉萨看金字塔。
我看书上说曾经这两个城市之间有过水路,毕竟当时尼罗河就在金字塔前淌过。只可惜没能赶上那个时候能亲身感受一下。
高架桥两旁都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
老张看了看窗外:“哎老王我问你,为啥这一路上看到的房子基本上都没有修屋顶啊?”
我说这是因为埃及房子的税比较高,要是没有修完,就会减少很多税钱,所以就导致了埃及的“上不封顶”风情。毕竟埃及的体面并不流于表象。
埃及的旅游景点埋伏着假工作人员,自从踏进金字塔景区大门我们三只肥羊就被盯上了。有个男的过来让我们出示景区门票,老张没防备就要掏出来给他看,被我一把拦下。
“啧,我忘了告诉你们了,这些所谓的工作人员都是假的,他们要是拿到了票就会缠着咱们,不给小费脱不了身。”
阿天和老张皆是无奈。
那人还要纠缠,阿里从边儿上赶过来用阿拉伯语嘀咕了几句给打发走了。他友善地拍了拍老张后背,说:“我的朋友,这里的确有些埃及人比较狡猾,但有我在就没事儿的。”
我们走到了胡夫金字塔底下。老张仰着脸赞叹地看着这一人类历史上的杰作。
其实埃及能兴建这种等级的建筑还要和当时的社会构成有关,古埃及人并不介意举国之力为法老铸就永恒。
这时候我还觉得“常理”是认知的一部分。简直无知得令人羡慕。
去参观法老墓室要通过一条逼仄低矮的甬道。金字塔里面空气混浊闷热,照明靠很有些年头的电灯,满地都是各种杂乱的线。
阿里没跟进来,只有我们仨埋头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一开始的兴奋被磨得有点儿泛潮,老张抱怨:“这还有多久才到头儿啊”。
我说还得会儿。为了安抚他俩,我边走边讲了个金字塔铭文里关于【食人者的赞美诗】的记录*。
在那个版本里,古埃及的月神孔苏是个‘噬神之神’。法老用自己的葬礼帮孔苏骗来别的神,供给祂食用。而法老本人得以替代被吃掉的神位列仙班。
这个故事讲完,我们也正好爬到了墓室里。
整个金字塔是石头建造的,墓室四周自然也是石壁。当间放着一口空空的石棺,法老的木乃伊已经运去博物馆了。
阿天对子不语最没感觉。她盯着那口没了墓主的石棺说:“那咱们这进来了这里,算不算引君入瓮呢?”
听了这话,身在闷热的墓室里,我打了个激灵。
老张在一边儿也一惊一乍:“大圣你别说,我都感觉到阴风了。”
我被这两个混蛋吓得不轻。出去的路上就又给他们讲了几个关于金字塔的诡异记录,心里才痛快了些。
启程去卢克索前,阿里跟我们说他当晚就要坐火车回去,到时候上埃及见。他坚持着被通缉的人设,不肯坐飞机,我们也没勉强。
尼罗河是自南往北流的。
古埃及以古都孟菲斯也就是现今开罗为界,北边为下埃及,南边为上埃及。这和我国北上南下的说法迥异。卢克索也就是曾经的底比斯是上埃及的宗教和政治圣地,赫赫有名的卡尔纳克神庙和帝王谷都在那里。而我们考古队要去发掘的地方,就在卡尔纳克神庙里。
我一直没有提起关于我们此行来到埃及的真正目的。阿天和老张像是看出了我的鸵鸟心理,也没催我。不过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等到了卢克索,就容不得再拖延下去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入夜后尚且熙熙攘攘的声响,枕着流光溢彩的尼罗河慢慢睡去。
这尼罗河的水,绵延不休地流淌了几千年。明天我终于又要去这大河的上游去看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