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州城。
守备官邸。
这几日,滦州附近的战事已经愈发明朗。
阿敏在经历滦河之败后,便命令镶蓝旗收缩兵力,将外围防线尽撤,做出一副要死守永平的架势,因此辽军也全部从城外大营入驻城内。
李顺祖带领本部余下的两千多神枢营,依旧住在辽军众人之间,根本不去本该去的京军大营,而辽军们,也都是鼓掌欢迎这些穿着京营甲胄的原辽军弟兄,相处十分融洽。
按照何可纲的督帅军令,各部辽军在这几天都在进行休整,各部或是收拢残兵、舔舐伤口,或整军操练,紧张备战,都是各有安排,大营终日一片的忙碌,人喊马嘶不绝于耳。
何可纲也是坐镇中军帐内,等待蓟辽总督马世龙的檄令,好随时行动。
李顺祖的帐篷被安设在何可纲的帅帐右侧,由于神枢营属京军序列范畴,因此是驻地、哨马、操练,包括勤务的营帐、辎重等军务,都是何可纲一手安排。
坐在营帐中,李顺祖听着喻宽的报告,眼角总是流露出些许的忧郁之色。
这几天,李顺祖总是做噩梦。
一闭眼睛,便能见到在滦河沿岸战死的那一千多将士,他们追随自己出生入死,互相早已经结起深厚的袍泽之情。
历史上滦河之战本该是一场轻松加愉快的围点打援经典案例,却因为吴惟英行此汉奸之举,而白白葬送了一千多精锐的辽军将士。
虽然一怒之下杀了吴惟英,但这丝毫没能让李顺祖心中有一丁点的好受。
对于这件事,神枢营、辽军上下在这几日都是绝口不提。
李顺祖也听到许多风声,辽军之中,发生此事后,也有许多辽东各地勤王的将领私下来找过,表达了愿意帮助据理力争的意愿。
甚至还有人,单独与李顺祖深夜会面,力劝李顺祖赶紧跑路,想法也是千奇百怪,集思广益。
有人让李顺祖跑回辽东隐姓埋名,也有人说让李顺祖跟着南直隶来的援军,跑到江南隐姓埋名、重新发展。
他们的想法都对,毕竟在这个乱世,留下性命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改名换姓了,但多次生死战斗的经验还是在身上,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是这些建议,都被李顺祖一一婉拒,并且感谢了他们的支持。
对于这件事,李顺祖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一百遍,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不后悔。
再选择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李顺祖都会提着马刀,毫不犹豫的宰了吴惟英。
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一千多生死与共的辽军兄弟!
佐击将军喻宽与中军主将熊兴虎,哨探主将蒋勇站在一起,神枢营如今虽然只剩下了两千多人,但建制仍在,各级将官排序也是座次分明。
喻宽作为最早跟随李顺祖的老人,虽然还没有副将的官身,但实际上在神枢营内已经是行副将之事,作为李顺祖的二把手掌管营务。
熊兴虎、蒋勇,作为第一批三名家丁中的老底子,也都是各领一部的主将,位序仅次于喻宽之后。
后勤主将史兴祚战死滦州城上,其部将许栋便顶替了他的职位,暂摄后勤主将一职,但李顺祖还没有给他正式的官身任命,就是在考验。
不过这几日许栋安排后勤粮马等营务一应手到擒来,李顺祖也十分满意,打算班师之后,随同大军一起验功升赏,将他提拔为神枢营掌管后勤的正式主将。
许栋虽然权利上,与熊兴虎、蒋勇二人相同,但其人极有自知之明,座次一直都是稍次熊兴虎、蒋勇二人一步,往日也从不以一部主将自居。
此刻,三人站在下首,喻宽站在最前,分别向李顺祖汇报着进入滦州以来,各地的军情概要,当然,其中最着重的还是神枢营的休整事务。
“滦州收复,三军士气大振。二十八日,督宪以辽军扬武营主将官惟贤为先锋,自领诸路勤王师紧随其后,在遵化城西波罗湾遭遇东奴骑兵数千。”
“官惟贤所部扬武营辽军官兵奋勇当先,战果颇丰。先有勇卒郭荣先、把总匡喜斌突入敌阵,阵斩奴酋布赫、禾里托,后有千总邓复祚带队压阵,厮杀中勇夺东奴旗纛。”
“诸路勤王师亦振奋齐进,京军有游击将军李振、柳国凯,南直隶援军有唐伯达、左桂等,诸路将帅俱都身先士卒,一路高歌猛进,连复城周三关十七寨。”
“东奴溃败,于今晨尽撤城中,我师乘胜收复遵化城外全部乡镇官寨,进抵城下。”
喻宽说着一连串告捷的好消息,脸上也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好像是家长在念诵自己家小孩的成绩单一样,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不同。
但拿起下一份塘报,他的脸色却又阴沉下去。
“蓟辽兵备副使刘之纶,在三屯营大雪中誓师,合十二营一万八千余人,率部驰援界岭关,但在界岭关外五十余里遭到东奴埋伏,十二营兵尽溃。”
“蓟辽兵备副使刘之纶战死,被东奴剖开胸腔,撕裂肠腑,尸首难寻。”
“三屯营十二营援军死伤惨重,十二名坐营官全部战死,一千余名俘虏被东奴骑兵扒光甲胄,牵马游街。”
“十二营官兵,千总、把总级别将官,罗圻、罗世杰、田士俊、周士魁、刘可足、李文灿、刘安圻、张洪鸾、谷时进、管声元、杨时泰、丁应鳞等八十余人,都被奴骑杀死在阵中。”
翻开下一页,喻宽的神情略有动容。
“我十二营兵溃后,三屯营空虚,人心惶惶,东奴骑兵急攻三屯营,攻陷城镇,尽毁城防。”
“参将杨春奉命留守,所部四千守军尽数战死,无一生还。”
“中军吕鸣云被奴酋射杀城上。千总罗峻和其兄生员某,均战死城头。参军郑国昌及其中军程应琦,城破自杀,城内大小文武官员,举家尽遭屠戮。”
“三屯营附近州县也均在这几日,遭到奴军的劫掠。”
“平谷县教谕赵允殖率诸生守城,壮烈殉国。万历武举正科唐之靖赋闲在家,城破后与妻子冠带焚香,西向再拜后自杀。”
“东胜卫指挥张国翰守城战死,其妻邹氏城破殉国,乡兵统领赵应祥战死,其妻宋氏和两个儿子以及两个仆人共七人举家自焚!”
“绅衿则中允、廖汝钦等散尽家产组织抵抗,城破后被奴骑游街拖死,香河县同知杨尔俊城破被俘,因拒绝剃发投降,被乱马活活踩死。”
“香河守备张继光率部死战城头,终因寡不敌众战死,三屯营附近州县卫所无一幸免,几乎全都被东奴劫掠一空,东奴撤后,几为一空!”
“卫军将领,周祚新、冯维京、胡赴鸿、胡光奎、田种玉等十余人尽皆战死,另有二十余人失踪,保守估计,约有数万,或许十余万百姓被东奴劫掠而走。”
读完这封塘报,整个营帐都是静默一片。
李顺祖叹了口气,这次乙巳之变,京畿腹地被东奴劫掠一空,大批敢战的文武将吏战死,余下的都是一些畏敌如虎的草包。
这也是为什么日后皇太极率领后金军屡屡入寇,却一次比一次顺利的原因。
因为敢打敢抵抗的,他们的下场在这一次入寇中显而易见,谁还会冒险去抵抗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