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末,不是现代。
古人十分注重誓言,以先祖之名,更是一个非常庄重的誓言。
将门子弟皆以身份为荣,其中稍有进取心者,便要立志恢复先祖荣耀,轻易不会以先祖为誓。
尤其当这个先祖还是赫赫有名的宁远伯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时,更使得这个誓言变得有说服力。
此言一出,军营随即大哗。
只不过这个“哗”不再是哗变的,而是哗然的哗。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关宁军兵们互相讨论、争辩。
其实真正说起来,李家衰落也没几年。
李如松三十年前战死辽东不假,但作为李顺祖的曾祖父,李成梁活的那叫一个长。
算到现在,他也就才死了十四年,再加把劲,他能从明朝中期活到明末。
那一代的许多老兵都是这些关宁军的父祖兄长,甚至有些身体硬朗的还活着。
辽东李氏的分布很广,除了李成梁的直系老长房外,还有老二房到老五房,但这些李氏子弟的血缘关系其实和李成梁很淡,都属于远亲。
随着李成梁功成名就,老二房到老五房这些沾亲带故的,在辽东也都慢慢混起来了。
但李氏子弟虽多,真正在辽东铁骑旧部中存有威望的,只有李成梁的直系,也就是李如松-李世忠-李顺祖这一支。
李成梁前后镇辽三十余载,以厚赏部属、结纳姻亲广受朝堂言官诟病,但也正因如此,使得李氏亲朋故旧遍布九边,往昔的峥嵘岁月与铁马兵戈依稀在目。
军兵们虽然尊重辽东李家的威望,却也并不都是憨傻之辈,他们并不会被一句誓言搪塞过去。
很快,有人提出了最为众人关注的质疑。
“誓言又不能换来饭吃,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了,爷们不还是要在这等死?”
“李指挥住的是深宅大院,吃的是鸡鸭鱼肉,岂能知道弟兄们如今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李顺祖自然没有仅凭一句话就平定局势的打算。
听到质疑,李顺祖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动容,显得极为冷静。
打蛇打七寸,平定兵变自然就要从根本下手。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关宁军在城下的物资供给不足问题,方才那些关宁兵的叫喊声中,李顺祖也听到了一些端倪。
关宁兵们怨言颇重的,便是彰义门的京营提督克扣物资一事。
也正因为彰义门京营提督克扣了物资,导致许多本不该不治的伤员,不幸死在了京城脚下。
以后世李顺祖曾在政府部门任职的经历来看,这件事想要迅速解决,唯一的办法是就此打住,涉及面越窄越好。
整个物资问题,最好全都推到这个彰义门京营提督身上。
如果再往上牵扯,事情可能就不会那么简单的解决了。
涉及到个人利益时,人性是贪婪且自私的。
世上没有那么多圣人,李顺祖也不是。
关宁兵李顺祖一个都不认识,更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如果不是李顺祖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官场规矩,上来第一句就得罪了同僚,也不会卷入这场历史上他根本不会卷入的争斗中。
如今的李顺祖,只能尽量把事情做好,尽快抽身。
彰义门提督是谁,李顺祖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用他的命安抚人心,不会有任何心理压力。
想要利用人性的弱点其实很简单,把这场兵变由祸变为福即可。
如果这场兵变没闹起来的好处,大于舍弃彰义门提督带来的坏处,上面的人会如何选择?
想到这里,李顺祖转头望向身后。
人群之外的两名钦差,传旨太监车天翔,和负责查办袁崇焕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宋付,正在对着此处指指点点,脸上都是阴晴不定。
不过有李顺祖兜底,两人的脸色已经比刚才好看多了。
南镇抚司的冯亮祖,一直躲在人群中等着看洋相。
随着李顺祖的目光,一众关宁兵也都是转过身来,面带愠怒的向后看去。
李顺祖走出人群,来到两人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二位钦差,事情已经搞清楚了。”
“是彰义门提督擅自克扣关宁军的物资,有十几名伤员因此重伤不治,并不是关宁兵刻意闹事。”
“如果二位钦差能向上禀明实情,事情也许就有转机。”
一听此话,车天翔和宋付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把物资还回来就行,这不是白捡的功劳吗?
如果一场潜在的兵变就这样三两句话被平息,报上去那是何等的功勋?
车天翔毕竟是内宫混的,听到“擅自”二字,转眼就笑了起来。
李顺祖口中这两个字包含的意味,他是再明白不过了。
这两个字说出来,李顺祖的目的十分清晰,比十句马屁都悦耳。
“哈哈哈,李指挥真是颇有乃祖之风,好手段呐!”
“既然已经查明,是彰义门提督赵泰擅自搞鬼,咱家作为钦差,理当为勤王的关宁军主持公道!”
“宋指挥,你还愣着干什么?”
“速速派人前往彰义门,捉拿京营提督赵泰,以正军法!”
要不说,太监招人恨呢。
车天翔这几句话下来,平定兵变的最大功劳转瞬易手,基本没旁边的宋付啥事了。
宋付心中有些气恼,暗骂太监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东西,却也是愤恨的看了一眼冯亮祖。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这么简单的平定之法,他却是毫不知情,还把李顺祖派出去分了第二大功,压了北镇抚司一头!
但无论如何,宋付也是不敢当着内宫中人的面发作。
他只是咬牙赔笑,在心中暗暗记下这笔账。
宋付吃了屎一样难看的脸色,李顺祖自然是看到了,但也没办法。
从记忆中来看,这宋付和冯亮祖本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就算这次给他吃了好处,以后也不一定放过自己。
这次平定兵变车天翔毕竟拿了最大的好处,有他压着,想必宋付也不敢太过造次。
“带袁崇焕!”
......
“禀督师,起初兵变是快闹起来了,各营军兵也已经亮了刀枪,连锦衣卫都被吓退,可是,还没等我们安排在军中的内应喊出上奏条陈,便出了些许变故。”
中军大帐内,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紧张地向上禀报。
“后又如何?”
帅案后是一位年近五旬的枯瘦长者,正斜倚在铺了整张虎皮的大椅上,一脸阴沉,盯着堂下军官。
此人正是如今辽军的最高统帅,以兵部尚书兼任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的袁崇焕。
“回督师,一自称为昔宁远伯李成梁重孙,故辽东总兵李如松长孙,唤做李顺祖的白脸小厮,被众军兵推举言事,三言两语平定了兵变。”
“传旨太监车天翔,更盛赞其颇有李氏先祖遗风!”
“那李顺祖以辽东李氏之名军前起誓,要替众军兵做主,受到不少李氏旧部拥戴,就连传旨太监车天翔,北镇抚司指挥使宋付等人,也都允诺其策。”
“眼下那车天翔一面遣锦衣卫赶往彰义门捉拿京营提督赵泰,一面又自穿过军营往帅帐来了!”
袁崇焕听到这里,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彰义门的京营提督赵泰,是他的人。
“这么快?”
一名浑身粗壮,眼中精光四射的中年武将一拳捶击桌案,猛然站起。
“督师,干脆下令让弟兄们东撤吧!”
“李如松早死了,李家在李世忠那一代就已经没落,这个李顺祖就任南镇抚司多年,身无尺寸之功,徒有虚名而已,在军中掀不起多大风浪!”
此人便是辽军大将,率部驻防锦州前线的前锋总兵官祖大寿,日后在明顺清定鼎之战起决定性作用的吴三桂,就是他的亲侄子。
祖家也是李家没落后,新晋崛起的辽东第一大将门。
情势突变,帐内一众袁系辽将也都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的议论起来,望向那名军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