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凭听觉,感到有人靠近,只是他不敢肯定靠近的人是谁,也不敢轻易喊出那个名字。
“二哥……”桃叶先开了口,看到王敬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她说不得有多么震惊。
听到桃叶的声音,王敬顿时双手打颤。
大约是激动过了头,不知怎么,他的拐杖就离了手,倒在了地上。
没了拐杖的支撑,让王敬很没安全感,他忙扶墙下蹲,四处去摸自己的拐杖。
桃叶赶紧弯腰捡起,将拐杖送回王敬手中。
“谢……谢了……”王敬好像舌头打结了一样。
“你怎么会在这儿?”桃叶盯着王敬,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王敬好像浑身都不自在,扶着拐杖慢慢站起,吞吞吐吐地说:“玉儿……玉儿过几日就……就要出嫁了……”
“我知道。”不知不觉中,桃叶也开始心跳加速,她好像知道王敬要说什么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离开永昌时,王敬曾给过的承诺:「等我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虽然桃叶当时对那个承诺很不满,也没有答应,可在那之后,她毫无目的地在这个时代滞留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为了等王敬,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忐忑的相对中,王敬又一次开了口:“我……我……”
桃叶感觉得出,自己是那么期待王敬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开始两眼放光……时隔多年,她竟然还是这么没出息?
“我……我出门给玉儿采办嫁妆的,刚好路过这儿……”话到嘴边,王敬不知怎么又改了口。
桃叶心中才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被扑灭了,她的眼睛又变得黯淡无光,也不知该把眼神放在何处。
她不想再去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褪了色。
幸而对方现在看不到,否则她脸上这一起一落的表情转变,该多么惹人耻笑?
她呆呆站着,实在难以想象,王敬家里有那么多下人、那么多族人,又有身为王氏族长的亲哥哥王敦、以及热心肠的堂兄王敏,竟然轮得到王敬这个又瘸又瞎的病人跑出来采购?
但她没有当面质疑王敬的答案,只是故作随意的一笑:“原来是路过啊?”
王敬点了点头,他的手往衣袖中推了推什么东西。
桃叶隐约觉得,在王敬的袖子里,像是有一张纸。
“你……保重。”王敬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了。
“嗯……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桃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匆匆道别、匆匆离去,却巴望着那个人能在她身后稍微挽留她一下下。
然而,那个人从来不会给她惊喜、不会给她意外。
桃叶由巷子往里走,一直走到巷子的那头,她的身后一直都是那么安静。
即将拐向梅香榭后门时,她回头看了王敬一眼。
王敬拄拐,走得很慢很慢,但已经走出巷子了。
桃叶心里凉凉的,许久以来,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尽管王敬把她排在所有待办事项的最后,她却依然在卑微地等待着。
她还记得,那次,王玉哭着来求她,将她和王敬都约到一个渡口相见,王敬却冷言冷语、无情地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那天回来后,她哭了很久,沈慧劝了她许多话,有两句,她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句是:「他跟你划清了界限,公主就不会找你麻烦,这也是在保护你。」
另一句是:「等他完成了他的计划之后,你看他还会不会继续跟你保持距离呢?当一个人没有顾忌时所做的决定,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也许是出于自我安慰,桃叶当时相信了沈慧这些话,并执着地、没有期限地等待着。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王敬把他家里那些是是非非都处理完了,等到了他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居然只是这么个结果?
桃叶顿时觉得,她的人生活得好没意义,她不明白,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包袱了,为什么他和她还是不能在一起呢?
相背而行,她与王敬之间拉开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
王敬扶了扶衣袖内的那张纸,那是桃叶离开永昌那天,给他的「休夫书」。
在见到桃叶之前,他也无数次幻想过,他要对桃叶说:「只要我没点头,你这份休书便不作数,我们仍然是夫妻。」
他还想对桃叶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你以为的一厢情愿,我是爱你的,很久很久之前已经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如一。」
他更要对桃叶解释清楚:「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阿娇的替身,我只是改变不了你们相似的事实。」
可是见到桃叶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面对感情,他是如此缺乏勇气。就像他连出门、来到梅香榭都是被玉儿推来的一样。
玉儿很了解他,因此强行带着他来到梅香榭附近,但玉儿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所以又躲在别处,央求他一定要在那儿等到桃叶出现。
王敬虽然听了玉儿的话,等着桃叶出现,见了这一面……
待看不到桃叶时,玉儿跑了出来,跑回王敬身边,摇晃着王敬,气愤地质问:“你是怎么回事?你这样跟她见一面,只会让她伤心,比不见还糟!你就不能跟她说几句真心话吗?”
王敬低着头,默默无言,又往前迈步。
“到底为什么啊?”玉儿死命扯住王敬的胳膊,好像抓狂一样,拖住王敬不能前行。
王敬不得不停住脚步,半晌,才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听到了吗?那些客人,虽是轻薄之言,却也能许她名分、筹划将来。她随随便便找个人,都可以做到衣食无忧,而我……连一根拐杖掉了都需要她来捡。”
玉儿哑然,瞬时感到一阵心塞。
“我恳求过摆脱驸马的名分,可官家不允。我若要和她在一起,就只能是私奔,亡命天涯。我是一个连自理都不能的人,我能给她什么?她要伺候我衣食,她得为我出门引路,她甚至还得想办法赚钱养我、供我看病吃药……而我,还不能陪她走到白头……我这是在爱她吗?”王敬摇了摇头,一阵苦笑。
玉儿沉默着,想不出应对之词。
王敬步伐又起,徐徐前行:“我不该成为她的累赘,倒不如不要给她任何希望,那样……她或许就能早点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做回她原本的自己……”
玉儿挽住王敬的手臂,听着王敬的话,望着前路,埋头苦思。
“或许……或许等我做了太子妃,我能有办法说服官家,同意你与混账公主和离,然后名正言顺地和桃姑娘在一起,就不用亡命天涯了。那样,你俸禄照旧,我还可以照顾你,她也不必跟着你吃苦。”玉儿天真地幻想着,她凭借自己努力,可以为父亲做到的事。
王敬听了,不禁一笑:“傻孩子,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官家能真正接纳你就不错了,你就别顾忌我了。”
“不为你考虑,那要我多没用?”玉儿小声嘀咕着。
父女两人回到家,王敦和周云娘已在中院正厅的座椅上等候多时。
玉儿一眼便看到,正厅桌上放着几个礼盒,都被红丝绸包裹着。
她上前拿起其中一个盒子:“大伯,这是什么?”
“全都是孟太后刚才派人送来的,说是要为你的嫁妆增色。来人还说,司姚长公主正在亲手为你缝嫁衣。”王敦答着话,一脸愁容。
玉儿感到了不妙,双手推开那些礼盒:“她们什么意思?”
王敦无奈答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孟太后在暗示你父亲,要他把长公主接回来,为你送嫁。”
玉儿听了,顿时一阵恼火:“有大娘这个儿女双全的福星为我送嫁就很好,我们用不上她!”
“她哪是为了送嫁?不过是要找个借口……”王敦没有把话说完,长叹一声。
“接了她,我爹还怎么跟桃姑娘在一起啊?”玉儿越说越气,一胳膊将所有礼盒都挥到了地上。
王敬在一旁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周云娘站起,走到王敬和玉儿身边,解释道:“长公主这次想回王家,应该不是为了纠缠二弟。前几日,我在外头遇到了一个伺候过我姐姐的宫婢,是新近被放出宫的。
听她说,韩夫人把宫中资历较深的宫人都放出去了,尤其曾贴身伺候旧主的,一个都没留。更不可思议的是,先帝妃嫔们迁居到安寿殿后,她们积攒的体己钱几乎被「借」得一分不剩。
连孟太后的旧日奴仆,都被裁剪得所剩无几了,但并没有人提过孟太后的体己。我猜,长公主是为了找藏物之所,才不得不想办法回来暂避一时。
谁人不知?官家与孟太后宿怨极深,不可能一直「母慈子孝」装下去。太后得给自己留退路,更得给长公主谋活路。保住钱财,再图以后,她应该在王家呆不长。”
王敬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声冷笑:“我王家竟成了她们转移赃物的避难所了?”
王敦也站起,走近王敬,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她,我也不愿意。可她们母女住在宫里,玉儿也是要嫁进宫里,倘若她们有心使坏,玉儿这婚事还能顺利成吗?”
王敬没有回应王敦的话,却反问道:“大哥还记得她上次在王家是什么时候吗?”
王敦自然记得,因为那是在他们母亲萧睿的丧仪上。
自萧睿下葬后,司姚再也没有出现在王家,王家也没有人欢迎司姚。
“她逼走了阿娇,毁了玉儿的脸,连我们母亲都因为她的任性而送命。这样的人,你还能容忍她在我们家占有一席之地?你还想劝我亲自去接她?”王敬声声质问,一句比一句更显得刻薄。
王敦眉头紧皱,犹豫着:“可玉儿的婚事……”
没等王敦说完,王敬断然打住:“叫她做春秋大梦去吧。有我在,想都别想。”
说罢,王敬拄拐,转身走出门去。
王敦和周云娘相视一看,只是望着王敬的背影叹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