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简直是个晴天霹雳,劈出了陈济的一连串回忆:
在他和马达、以及同行族人被抓进御史台大牢之后,接连得到的牢饭都是馊的,他们难以下咽。
终于来了一顿没有馊味的饭菜,族人们吃得很香,却被悉数毒死,唯有他和马达没吃。
在下毒的狱卒靠近时,他和马达装死,才有机会劫持狱卒、冲出大牢,向御史中丞王敏告状。
两个狱卒招认,是大司马陈熙逼迫他们下毒。
当时,陈济是那么愤恨他的兄长,因为他的兄长要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也不会再有任何顾忌,要求王敏秉公审理,要让所有人看清陈熙的真面目。
于是,王敏将二狱卒送到了廷尉府受审。
可是二狱卒没等到开审,就已经死在廷尉府。
因为那时的廷尉周子晏是周太后的堂兄,因为陈熙和周太后有私情,陈济自然而然就认为是周子晏故意将狱卒灭口,好保护陈熙。
当他设法让两宫太后同审此案,当他看到二狱卒的尸身被抬到含章殿外,两具尸首竟都衣服破裂、伤痕累累。
陈济一直以为,那些伤必是廷尉府酷刑所致,要下毒害死他的人必然就是陈熙。
而现在,田乐居然告诉他,韩夫人的煎药婢女有个弟弟是御史台的狱卒,因为在御史台犯错被送到廷尉府受审,然后死在廷尉府、且浑身是伤……死的时间恰恰是永昌人刚入京的时间……
他被关入御史台大牢,也是在永昌人刚刚入京的时间啊……
事情,可以这么巧吗?
“你筷子怎么掉了?”田乐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推了推发呆的陈济,很是疑惑。
陈济又想起,陈亮说过,陈熙死后尸身被烧了,烧成了灰,然后被抛洒在秦淮河中。
他突然站起,走出了天问阁。
“你要去哪?”田乐懵懵的,也站了起来,刚要追出门,却被天问阁的店小二拦住了。
“客官还没给钱呢。”
田乐没时间等他们计算价钱,随手放下一块银子,就赶紧飞奔出去追陈济。
天色已有些昏暗,路上的行人稀稀疏疏,田乐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喊着:“喂!等等我!”
陈济出着神,并没有听到田乐的呼唤,一直迈着大步向前,走到秦淮河的一段支流。
临近河岸的时候,田乐总算追上了陈济,气喘吁吁:“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陈济紧绷着脸,蹲下身,一手深深按下水,触摸到了水底的泥沙,又舀起,水和泥就从他的手中遗漏,最后只剩一点点湿湿的泥土残存在手心。
他不知,这把泥里,是否会有他兄长的骨灰?
“不是你……你从来都没有要过我的命……”陈济自言自语着,握紧了那仅剩的泥浆,握得那么紧、那么紧。
他兄长曾说过的话,仿佛依旧在耳边: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
「我当年太年轻,怨气难免就重,才会轻易受人挑拨,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其实,我后来很后悔,得了爵位,却成了孤家寡人……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可我明知,这里有个人是我的亲弟弟,岂能赶尽杀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些昔日被他认为是鬼扯的话,不知为何,此刻他突然又愿意相信了。
他还想起父亲奔赴战场前曾说过一句话:「我最最怕的,就是有人挑拨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在父亲死后的许多年里,他总深恨他的兄长受人挑拨,做出了让父亲最痛心的事。
如今他才明白,原来他也是如此。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心中也基本可以确定,在御史台大牢给自己下毒的狱卒就是韩夫人婢女的弟弟,所谓的「熬了多年、姐弟团聚」,只不过是为了传递毒药、传递消息而已。
他还记得,两宫太后在含章殿审案时,周子晏看到伤痕累累的狱卒尸身有多么吃惊、拼命否认用刑,并声称从未审理过那两个狱卒。
他当时以为,周子晏都是在伪装。
可事后,孟太后来驿馆寻他,却夸赞他说:「因廷尉是周家人,哀家在廷尉府一直是有眼线的。据说,御史台的二狱卒从送过去到自缢,连牢门都未曾被打开过,竟能弄得满身伤痕,真是高明。」
那时候他对孟氏的称赞很疑惑,现在……他明白了:周子晏根本没有撒谎,两个狱卒应该都是忠于永昌的死士,他们身上的伤口以及死亡全部源自于狱中自残。
所以,下毒要他性命的人其实是司元……司元早在没登上皇位之前就开始预谋除掉他了……
所以,那个完整的计划应该是:毒死陈济、嫁祸陈熙、伪装严刑逼供致死以陷害周子晏、打击周氏,最后让所有人都相信陈熙、周氏的罪名。
可惜,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害死的人,司元才不得不另作图谋:将女儿嫁给他、看住他。
可是,他确实中计了,他以为陈熙已经毫不顾念兄弟之情,在陈熙被杀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想到这里,陈济望着滔滔河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田乐一头雾水,她向前走了两步,蹲在陈济身侧,忧心地看着陈济:“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陈济勾唇轻笑,也扭头看着田乐:“难道你不记得,那个时候,我就是被抓进了御史台大牢吗?”
田乐点点头:“记得是记得,只不过,你们被抓进御史台没多久,孟太后就派人跟我说「不要再到处寻父,日后必自回」,我就没再关注过御史台的事了……也不知道你们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陈济看着手上的泥沙,没有多做解释。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田乐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济,她似乎也在难过着陈济的难过。
夜色越发凝重,周围也更安静,许久,陈济才又出声:“你失去过至亲之人吗?”
田乐挠着头,想了一想,问:“我娘……算吗?”
“当然算了,娘都不算,那谁还算?”陈济依旧笑着,只是那个笑很僵硬。
田乐也没细想陈济问话的意思,就顺着这个话题絮叨起来:“我没见过我娘,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就没了……后来有个道士给我算卦,说我命太硬,上克父母、中克夫婿、下克子女,这话传开了,就没人敢上门给我提亲了……”
听了这几句话,陈济不由得再次发笑,这次笑得很自然。他从不相信什么命运,他一向认为,人生的一切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田乐却有些急眼了,一下子变得极其认真:“你别不信,道士说了,我命中注定,必须得嫁给帝王,才能镇得住,不然肯定会被我克死的。”
“所以在孟太后的万寿宴,给废帝选后妃时,我也去了,但他没瞧上我……现在,我爹又天天逼着我进宫给官家送药……”说到这里,田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看也没戏……这辈子,我大概是嫁不出去了。”
陈济看着田乐自哀自叹的模样,笑得更厉害了,虽然田乐是在讲一个悲惨的经历,可他听着真的好好笑。
田乐很生气,她瞪着陈济,挖苦起来:“你笑什么笑?我听说,你娘不也是为了生你才难产死的么?我看你也是命太硬,所以命中注定只能当皇帝的女婿!”
陈济愣了一下,这话虽是气话,竟听起来十分合理。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我总也脱离不了做驸马的命运,今天,终于有人给了我一个答案。原来,是因为我命硬?”陈济再次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悲哀。
田乐望着陈济的笑容,忽又有那么一点心疼,她挪了挪脚,靠近了陈济一点:“你喜欢的,是那个梅香榭的桃叶,对吧?”
陈济收敛笑容,点了点头。
“桃叶姑娘的容貌,的确是举世无双,难怪人见人爱。可你已经娶了公主,那可是如今齐国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表现出二心的,那样你的日子不好过……”
陈济又抬头看了田乐,从田乐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听起来那么真实,那么真挚。
“这世上,竟还有人关心我?”陈济又苦笑。
田乐努嘴笑笑:“我当你是好朋友呢,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小心公主生气。”
陈济抬头看天,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他想,田乐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夜路不太安全。
“我先送你回去,我再回去。”
田乐好像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可她并不想拒绝陈济的好意,不知怎么就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一起漫步在人迹稀少的大街,被无边无尽的夜幕笼罩着。
少时,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侧驶过,马车内坐的人是沈慧,但陈济、田乐并没有留意。
隔着窗帘,沈慧隐约觉得像是看到了陈济,忙掀开窗帘,果然见陈济和田乐深夜同行,田乐脸上还带着那种惬意的微笑,时不时瞥陈济一眼。
一股怒气冲到沈慧心头,她撂下窗帘,吩咐车夫加快马鞭,速速回到了梅香榭。
走进梅香榭大门,沈慧随手将身上披风扔给来迎接她的芙瑄,二话不说,就上了楼。
芙瑄很少见沈慧这个样子,知道是在外面遇见了不愉快的事,也不敢多问。
沈慧到二楼,径直来到桃叶门前,敲了敲门。
桃叶的房门是开着的,敲门不过是一种礼貌。
听到敲门声,桃叶抬了头,见是沈慧,她只好站起,走到门前:“沈老板找我有事吗?”
“我听说,太子大婚,奏乐歌舞之事还是由你负责的。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到了那天,把我也编进太乐署的舞姬之中。”
桃叶对于这个提议感到很意外,她所知的沈慧虽然善舞,可从来都是自娱自乐,哪肯专程跳给人看?
这个突如其来的求助,她实在是理解不动:“为什么要去充当太乐署的舞姬呢?”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到底答不答应?”沈慧的语气很生硬。
桃叶没有立刻答应,她每每想起沈慧上次下命令斩杀八千余名陈家兵、血流成河的事,都一阵胆寒。
沈慧见桃叶犹豫不决,脸色愈发难看了:“你人还在我这里住着,难道连这点小忙都帮不了我吗?”
桃叶很为难,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想过搬离梅香榭另住,可是有些困难。
其一,她积攒的钱还不完全够赎身,即便找人周济凑够了数,那么接下来吃喝租房的开支也很紧张;
其二,古代不比她原先生活的现代,夜里很难保证安全,她现在已没了法力,偏偏又在建康仇人甚多,一个人出去住难免有诸多恐惧。
可是既然人在屋檐下,她就还得顾着沈慧的面子。
思索半晌,桃叶只得勉强答应:“好吧……但是,只能你一个人。你不可以带别的人入宫,你入宫之后也不可以用飞鸽传书什么的给别人传信,你要像一般舞姬一样配合我的排练。”
沈慧嘴角微扬,淡淡一笑:“成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