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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意恐迟迟

    那一处坟茔和墓碑的位置堪称极佳。

    就在顾家小院对门,仅仅是隔着一条街道。

    早在王莽时期,顾家小院周围的房屋都已尽归朝廷。

    这么多年过去,这条街道虽仍在使用,可四周的房屋也概不出售,想买都没地方买去。

    更不必说能够堂而皇之的在皇都中心不远,繁华地带建造坟茔了。

    这和有钱没钱都没什么关系,属实是有些太离谱。

    便是用民间葬礼的喻义来说也不太吉利,何况在繁华闹市中,还是皇都这等寸土寸金之地建造坟冢.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能完成这种壮举,绝不是一般人。

    商本来正在讲述着夏朝经历天地剧变的事宜,察觉到顾担的目光后,渐渐止住了言语。

    两人一同沉默着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一路上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耳中:拐杖拄地的声音、脚掌落在地上的声音、车辙滚动的声音、骏马嘶鸣的声音、路上行人交谈笑骂的声音

    身处凡尘,自是万丈红尘滚滚而来,尽是人间烟火气。

    唯独两侧已被风雨雕琢之下,各处都显得有些破旧的房屋,明显落后了繁华皇都一个时代。

    道路崭新而宽敞,平整坦途足以让人纵马驾车而过;房屋破旧而古朴,风吹雨打留下岁月不可磨灭的烙印。

    路上的行人嬉笑打闹,朝气蓬勃;而两旁房屋却是寂静无声,安静祥和。

    夏朝百余年间,这迥然不同的事物竟也相当融洽的汇聚在了一起,让人不觉割裂。

    这里已经成为夏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自您走后,先帝规定,这条街道可以修整,但路边两旁的屋舍都不许动工。便是岁月打磨之下久经不住,也仅能维护,而不可推倒重建。”

    这个时候,商再度开口,提的却已是故人。

    “何以如此呢?”

    顾担问。

    “先帝怕您再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家了。”

    商笑了起来。

    夏朝有些地方变了很多。

    但很多地方也没有变。

    变的是生活,不变的,是建立以来的初心。

    在夏朝的皇都,每一天都有无数充满抱负的学子渴望建功,无数名人志士想要在这里大展宏图,无数商贾去而复来。

    无数人汇聚在这里,为夏朝带来生机。

    旧的东西逐渐逝去,高楼垒落而成,大道又宽又阔,昂首挺胸的子民们可以自豪的与每个人大声交谈,因为他们同属夏朝,这是最大的骄傲,夏朝每个人的骄傲。

    夏朝越发兴盛,皇都也愈发繁华,有的时候商走在大道上,都会恍惚片刻,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除了这里之外,想在皇都之中找到十年前的风景,都已是很难了。

    遑论能百年不变呢?

    变化当然不是一件坏事,无数仁人志士呕心沥血,就是为了让之后的百姓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

    只是,在变化之中,倒也不妨留下一点东西,一条回家的路。

    人老了,总是容易念旧的。

    顾担没有说什么,商口中的先帝理应是承平帝,只是他和承平帝并不熟悉,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只不过走在这条崭新的大道上,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屋旧舍,虽显得与周围略略有些不合时宜,倒也能称得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风景线。

    对于真正熟悉它们的人,亦能勾起心中潜藏的最深沉的思绪。

    顾担显得愈发沉默,连脚步都慢了许多。

    但纵使再怎么慢,熟悉的屋舍仍旧一一划过眼帘,落于身后。

    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顾担终于是走到了顾家小院所在,但他却没有看向顾家小院,而是来到了对门处的坟茔前,看着坟茔前方所竖立起来的一块墓碑。

    【夏朝丞相苍之墓】

    清澈的目光注意到了墓碑上的字迹。

    笔走龙蛇,苍劲有力,书法很好。

    那块石碑是很简单的青石碑,以夏朝丞相的规格来说,无疑是不太合身份的,就连眼前这处坟包都显得分外简陋和古朴,不足夸耀。

    若非呆的地方委实过于惊人,这处坟茔扔到荒郊野外也不会显得有任何的出格之处。

    “苍丞相生前在此处选定了位置,执意要在此处下葬。”

    商走到了顾担的身后,略略落后一步,轻声说道:“我和先帝都劝过他,苍丞相都不肯听。就连这块青石碑,和上面的字也是他自己搞的。”

    “那混账,向来是连我的话也不听的。”

    顾担骂道。

    他可还记得,苍那个小王八蛋为了给小女孩取暖,把姬老留给他的笔记都给烧了,可谓是罪大恶极。

    陪葬品还有他需要学习的书籍。

    因此苍还被他吊在柳树上给抽了一顿。

    知道错了,坚决不改。

    “哈”

    商轻轻的笑了起来,说道:“自您走之后,苍丞相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任职近十年。与我、荀师一起编撰了夏朝的法典,有功于社稷。

    此后荀师请辞,专攻儒家之道,于是苍丞相也任职了丞相之位,直到故去的前两年,才告老辞官,居住在了这里。”

    商指了指苍的坟茔所在。

    生前和死后呆在同一个地方,只能说不愧是苍。

    “苍丞相任职两年后,荀师离开夏朝,周游列国,我则创立了法家。苍丞相是墨子的弟子,荀师的师兄,我的师长,您的后辈。

    他在丞相之位,协调庙堂、墨家、儒家和法家之间的矛盾,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说得上话。

    也是因为苍丞相,才使得夏朝内部没有一家独大。无论是墨、儒、法还是帝王权谋,只要能让夏朝变得更好,苍丞相都不会因门户之见、理念之别而有所顾虑,也没有人能够说他偏心。”

    商缓缓说道。

    苍虽然不太着调,但他的身份很大,也确实有才学。

    他是墨丘的门生,是荀轲的师弟,是顾担的后辈,也是商的师长。

    儒也好,墨也罢,法也行,纵是庙堂都得给他三分面子。

    当荀轲也离开夏朝之后,没有人比苍更适合丞相的位置,谁也不行。

    除了因为个人行事作风颇被人诟病之外,苍在正事上倒也真没撂下过什么。

    “别夸了别夸了,再夸下去,我怕他晚上托梦给我炫耀。”

    顾担啐道。

    “哈哈,倒也不止是有这些。”

    商随口就开始讲起了苍的黑历史,“苍丞相在位之际,喜繁华,爱美人,妻妾百余,酒肉纵歌不止,狂放肆意,时人为之惊叹,庙堂内常常有人因此弹劾于他。

    便是晚年,告老辞官,牙齿脱落,食难下咽,每日皆吸吮人乳,年过百岁有余,可称人瑞。

    甚至让皇都之中都掀起过好一阵喜食人乳之风,一时间皇都‘奶娘金贵’.可是让先帝都头疼了好久。

    临老前还拽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偷偷改一下史书,他所求不多,只要不要让‘奶娘金贵’这种事情流传下去就好。”

    “哈哈。”

    顾担也笑了起来,玩笑道:“那你改了么?”

    “史书成册,一字万钧,怎可改呢?”

    商故作无奈的摊手,“只是有些可怜先帝咯。”

    两个人在坟茔前谈笑风生。

    反正被提及的那个人也不能突然扒开土堆,怒斥不公。

    活着的人就是能对死去的人指指点点。

    不服的话,你跳起来打我啊!

    苍大概是服了。

    因为他没跳起来。

    “苍丞相这一生,羡煞旁人。”

    最终,商如此总结。

    当真羡煞旁人。

    墨子、荀师、顾先生。

    那皆是人中龙凤中都最为顶尖的人杰。

    可苍却能同时在这三位的身旁成长——起码也被照看过。

    便是稍稍次一点点的禽厘胜和公尚过,苍也揪着他们的胡子把玩过。

    整个夏朝数得上号名列前茅的英豪,身上都被苍的脚丫给践踏过这成就除了他大概都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多少人想求见那些烙印在岁月中都仍旧显得高不可攀的名字都千难万难,可对苍而言,那仅是寻常之物罢了。

    什么至圣先师,什么儒家领袖,什么夏朝守护者。

    当年不还是得小心翼翼的给我把尿?

    不过如此。

    虽然苍很不着调,但正是这种不着调,属实让人羡慕的一口银牙都快咬碎。

    在夏朝,任何一位翻看苍丞相履历的人都不可能不嫉妒。

    就连启志帝都曾说过:苍丞相之生平,世所罕见。

    罕见的真是苍么?

    还是苍所成长的环境呢!

    纵是中人之资,在那样的环境中都不可能一事无成。

    遑论苍也没那么不堪,除了个人作风有些出格之外,在才学这方面也最多是没有太大的开创性,但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夏朝的丞相,前两位可是公尚过和荀轲。

    能够接任的人,怎么可能真是个酒囊饭袋?

    只是寻常民众都更喜欢听大人物不着调的一面,那样才有意思,记忆深刻。

    至于他在位时究竟做了什么,做出了哪些努力.普通人可没那么关心。

    如今一切盖棺定论,自有后人言。

    顾担走到青石碑的面前。

    手掌轻轻落了上去。

    触感冰凉一片。

    毫无半分温度。

    风吹日晒,雨打雪浇。

    青石碑仍旧干净,想来有人时常擦拭。

    但难免还是会有些许岁月的斑驳痕迹烙印其上,带着几分岁月的厚重。

    他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再也不会。

    功也好,过也罢。

    临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一处坟茔,一块石碑。

    这便是人来过世上的证明。

    顾担久久没有言语。

    苍是他亲手带大的。

    唯一一个从婴儿时期,养大成人的后辈。

    要说没有感情,那是自欺欺人。

    但他已不愿意再经受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后辈死去而无能为力的感觉。

    岁月如刀,刀不留痕。

    只刻在心上。

    所以他没有等到苍老去,没有等到夏朝熟悉的一切全都尘埃落定,无可挽回,便已向着远方迈步而去。

    或许更远的地方,会有办法。

    但,没有。

    人生之苦,不过生离死别。

    故地重游间,不可得见与悄然相逢,究竟是哪一种更为幸运,亦或是更不幸呢?

    顾担不知道。

    他已活了很多年,见过了很多人的逝去,也认识了很多人,他们彼此各种各样,有圣人,有枭雄,有求道者,有自得其乐之人,有苦苦挣扎不得解脱的底层修士

    那些人的人生不尽相同,但总有同一个归处。

    这是最大的不公,还是最大的公正?

    顾担也不知道。

    洁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在青石碑的表面。

    恍惚间顾担好似看到有个孩童在对他招手,那个小家伙真小啊,不过几个巴掌大。

    但很快,他就飞速的成长起来。

    从牙牙学语的孩童。

    到四处搞事的少年。

    再到成家立业的青年。

    转眼间,甚至有些“面目可憎”起来。

    那速度快到顾担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说什么。

    待得顾担回过神来,眼前哪里有什么婴孩,仅仅是一块冰凉的青石碑罢了。

    上面刻着一行毫无感情与温度的字眼。

    留待着后来人去辨认。

    “好好休息。”

    顾担如此说道。

    他转身走向了顾家小院。

    商也跟了上来。

    轻声说道:“苍丞相曾跟我说,若能再见到您,希望我能给您带一句话。”

    “什么?”

    顾担问。

    “不要关门。”

    “.”

    顾担站在小院的门前。

    铁锁上满是锈迹。

    他伸出手,握住铁锁,轻轻一捏。

    尘封了六十余载的大门,再度打开。

    并不是一切如旧。

    顾家小院的院子里,已是落满了一层灰尘,好似时光的阴影笼罩化作薄纱,将一切覆盖。

    院中那颗颇为持久,顾担曾重新栽下的柳树也已枯干破败,不见任何的生机。

    树也是有年龄的,抗不过岁月。

    就连墙院两旁,小莹昔年悉心栽种下的种种奇花异草,都不见了身影,仅在墙角之处,有些许余渍留存。

    是啊,越是奇花异草,越是需要人悉心照料,调养。

    不然是活不长的。

    没有了小莹在院子中打理,那些花朵,也变得无人问津,黯然凋落。

    但在满院的陈旧之中,仍有一处生机。

    那是一颗盛放的,好似烈阳般璀璨的花朵。

    其通体鲜红如火,晶莹如琉璃,盛放之时好似烈阳落人间,更有幽香逸满园。

    在一片陈旧与破败中,灼灼其华,恍如遗落人间的仙株。

    烈阳天菊。

    (本章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