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来,是一枚小小的纸钱。
紧接着就是让人撕裂肺腑的哀乐之声,伴随着超度亡者的佛法道经的念诵之音,交杂缠绕着充斥在整个江城里。
“尘归尘,土归土……生者在人间,亡者归地府……”
有人扶棺哀悼长者,有人涕泪痛哭幼子,有人抱着妻子的灵位,有人捧着丈夫的牌位……
哀嚎声灌满耳朵,泪水将整个街道上的石砖都打湿了。
“发生了什么……”
夏知蝉努力的咽下一口唾沫,让它稍微润湿一下自己已经干涩的喉咙,然后快走两步赶到人群前面,随手抓住一个人的衣袖,问道。
“呜呜呜呜呜……父亲……父亲……明明大夫说没有大碍的,可这人忽然就没了……”
素衣孝服的年轻男子泪流满面,他哽咽了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说出来几句话。
他用力抽出被夏知蝉攥住的衣袖一角,扶着棺材已经是泣不成声,却还是指挥着下人继续往前走去。
夏知蝉穿过这一支送殡的队伍,紧接着他们的后面就是另一支同样白衣白服打扮的队伍。
“儿啊……我的儿啊……贼老天!你怎么不把我老头子的命收走呢……我也不想活了。”
来人是个须发皆白的佝偻老者,他堆满皱纹的苍老脸颊上也都是泪水,手中拄着一把鹤头拐杖,每走一步都是颤颤巍巍的。
老者一边走,一边半哭半骂。
自己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老来得子,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健健康康的长到了及冠之年,正准备上京考取功名,也跟一个老友的小女儿定了亲,说好了从京城回来就成亲的。
可……可没想到这人忽然就死了。
夏知蝉没有上前,他眼睁睁看着老者走过,身后的黑漆棺材中静静躺着的白发老者的儿子。
人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
幼年失去父亲,代表着一个家庭失去了支柱和依靠。中年丧妻,则代表着一个男人失去了陪伴和包容。晚年丧子,代表了一户人家失去了血脉传承和所有的希望。
唉。
遇见此事,唯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白色的纸钱不停的从人的指尖飞扬出去,在半空中四散飘荡着,然后有的落到他人的肩头,然后再被风吹落;有的就直接滑落到了地上,然后被落下的泪水打湿,粘在石砖上。
一时间,云是白的,走来的人是白的……
就连脚下的地也是白的。
一片白茫茫如同下雪的场景中,只有街头屋檐上高高挂着的红绸花灯还在随风飘摇着,哪里还有半分喜庆的意味,只剩下如血的颜色。
哦,如果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在这片白纸组成的雪中显露出来身形的话,那就还有那一口口黑漆遮盖的方正棺材。
黑漆漆的,满天的白纸中倒是格外的显眼。
每一处白色纸钱填不满的黑色,都是每一个送葬之人心中所缺失掉的那块地方,不能代替的重要的人。
“呜呜呜呜呜呜……”
“啊——”
“我也不活了……”
死者静默不语,生者痛哭哀嚎。
夏知蝉站在街边,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过路人,在无意之间闯进到了这一片痛苦的世界当中。
“我的妻啊……”
能够办得起送葬队伍的都是有钱之人,可没钱的人也要送别亡人啊,他们请不起超度念经的僧道,也雇不起吹拉弹唱的哀悼乐师,甚至是连拉棺材的车也没有。
男人一身粗布衣服,上面还带着各种大小不一的补丁,脚下穿着一双单薄的布鞋,也是裂着口子。
他是个给人拉东西卖苦力的货郎,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也只是勉强够自己跟妻子温饱的。
可今天,跟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忽然死了,他连送殡的钱都没有,只能是借钱从棺材铺买来了一口最便宜的薄皮棺材,用自己常年拉货的板车拉着。
一根粗绳子从肩头绕到他的胸前,他双手拽着车辕,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去。
落下的脚将地上的纸钱踩进石砖的缝隙里面,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你个死鬼……怎么这么狠心的丢下我们娘俩……”
穿着破布衣的女子,怀抱着襁褓里面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在一辆驴车后面。
驴车上被一张草席卷着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是一家的顶梁柱。如今却突然的离开了她,丢下了还在襁褓里的孩子。
“哇啊,哇啊——”
孩子大声的哭喊着,也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自己父亲的突然离世,还是单纯因为饿了好几天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夏知蝉的问题,因为没有人能听懂他的问题。
人生来有气数,命运天定却也留一线与人争。
可天命气数这种东西,一般人根本窥探不了,江湖上的那些所谓术士阴阳先生大部分都是骗人的,个别真有本事的也只是能窥探十之一二,而只有真真正正的正门修道之人,才懂得真正的望气之法。
这也是夏知蝉感到奇怪的由来。
看长辈去世的男子,他气数中却没有显示父亲去世。看白发丧子的老者,他应该是儿孙满堂的命格。看丧妻的男子,他应当与妻子白头到老才对。看亡夫的孤儿寡母,他们也应该是有平安喜乐的一生。
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呢?
夏知蝉不知道,但他的心里面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感。整个江城现在是家家送殡,户户死人,这么可怕的手笔一般的妖魔鬼怪都不可能办得到。
脚步匆匆,穿过长长的送葬队伍,他甚至看到了其他的街道上还有数不清的人扶棺而来。
夏知蝉一路走,一路看。
街道两旁都是高挂着白幡,到处都听得见痛哭哀乐之声。
一直到了江城的驿站。
“呜呜呜,这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哎呀呀真是……”
刚一进门,就看见了好几个驿卒头戴白布在那里抹泪,嘴里面还说着这样那样的话。
“好了,我安排了送殡的乐师,咱们把棺材搭上,准备送驿丞最后一程吧。”
驿卒里面有个年纪最大的,也没有个正经的名字,只是在家里面行四,所以大家都叫他李老四,年轻一点的驿卒就喊个四叔四大爷什么的。
他在一众人中说话还是有人听的。
“你们在干什么呢?”
夏知蝉出声打断了众人的哭泣,好多人都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望了过来。
“哎呀,原来是灵官大人回来了,我等失礼了……”
这里面就有当时接待夏知蝉的驿卒,他自然是认识对方的,而且因为夏知蝉的身份特殊,驿丞严令吩咐要好好招待,这个驿卒私底下也跟其他人说起过。
“灵官大人。”
众人低头施礼。
“出了什么事,你们……”
夏知蝉往前走了两步,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了被驿卒众人遮挡住了的一口黑漆棺材。
那口棺材跟街道上正在送殡的那些黑漆棺材一般无二。
“这里面是……”
夏知蝉示意众人,那些驿卒都是低头不语,个别心软的更是滴下泪来,然后就听见李老四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
“驿丞张大人。”
张月半,江城驿站的驿丞。夏知蝉在昨天的晚上还刚刚见过的人,一个虽然有些肥胖却还可可爱爱的官员。
最重要的是,昨天见面的时候张月半的命格可没有显露出来死亡之相,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死了。
“咱们别耽误时间了,小五你留下来,驿站里面不能没有人,剩下的兄弟们咱们一起送驿丞大人最后一程……”
被李老四点名的小五就是跟夏知蝉熟识的那个驿卒,李老四故意留下他下来,说留守驿站是假,要留下照顾夏知蝉才是真的。
“不是,四叔,我……”
小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拧着眉头,一脸的纠结。
剩下的人也只是简单的收拾收拾,就准备把装有张月半的黑漆棺材给搭出去,然后就要加入的街道上送殡的队伍里面了。
“等等。”
夏知蝉挥手阻止了众驿卒,他把手拍在棺材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众人都是一脸不解带着些许愤怒的看着他。
有几个急脾气的驿卒都撸起袖子,看样子都准备直接过来打夏知蝉一顿了,幸亏被李老四伸手拦了下来。
“灵官大人,您这是……”
夏知蝉抬头,目光扫视众人。
有的驿卒泪中带有不解,有的驿卒则是怒火冲冲,就连小五也是紧皱着眉眼,就差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样不符合礼数的用手拍打装有死者的棺材,这可以说是对张驿丞的大不敬。
“诸位,我想……开棺。”
夏知蝉把目光沉下去,落在黑漆漆的棺材上面,仿佛打算穿过木板直接看到已经死去的张月半。
“开棺!不行,张大人又不是被害身亡的,你难道还打算验尸不成……”
“就是,张大人只不过是突然猝死而已。”
“此时开棺,是对大人的不敬。”
李老四摆了摆手,众人的非议声才压了下去,他冲着夏知蝉又是一拱手,说道:
“这位大人,不是我等不给大人面子,只是开棺一事实在是没有必要吧。老汉也在衙门里混了大半辈子了,张大人的遗体我也看过,并没有什么伤痕,也没有中毒迹象……”
夏知蝉摇了摇头,他要看的自然不是什么外伤,而是一些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的东西。
如果张大人是被妖物所害,那么他的死尸上就一定会残留下一些痕迹,比如说单薄的妖气之类的。
“我意已决,请诸位开棺。”
“不行!你要是敢开张大人的棺木,我们哥几个就要你好看。”
“对,敢惊扰大人最后的安眠,老子管你是什么狗屁灵官,一定打你个鼻青脸肿。”
“就是,就是。”
李老四没有说话,却也没有阻止身后的众人。
那几个人高马大的驿卒握着拳头,发出咔咔的声响,瞪大的眼睛紧紧盯着身形单薄的夏知蝉。
呵。
夏知蝉笑了笑,他只是淡淡的一挥袖袍。
强烈的罡风从袖口飞出,直接将站在棺材周边的所有驿卒都撞飞了出去,当然这些驿卒再厉害也不过是凡人,他到不至于用对付妖怪的力道。
所以众人也不过是像被人在胸口捶了一拳,然后整个人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有的甚至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几个跟夏知蝉示威的壮驿卒就比较惨,整个人腾飞起来不说,在地上滚了老远直到墙角才停下。
“哎呦喂……”
“啊,好疼啊……”
夏知蝉也不用人帮忙,双手的剑气喷涌而出,沿着棺材的四边,将钉进去的铁钉尽数斩断,然后双掌一用力。
就听见嘭的一声,那口黑漆棺材的棺盖就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