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郭自达一愣,他伸出右手,双指合并成剑,贴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还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不是要我的项上人头吧?”
“哈哈,当然不是。”
夏知蝉摇了摇头,他轻笑几声,从自己右手白色的宽大袖袍里拿出来那个赤红色酒葫,指头轻轻一挑。
满屋尽是酒香。
“吸——好香啊,这是哪里的好酒,真真是引得人馋虫都跑出来了。”
郭自达毕竟将门出身,家风彪悍,所以自小便能饮酒,而且酷爱美酒。他还在京城时,常常出入于各家酒肆,当然是那种正经的,只喝酒的。
“哈哈哈,郭兄……”夏知蝉一翻手就把郭自达面前的茶杯已经托在了左手掌心之内,里面已经半滴茶水都没有了。他轻侧酒葫,把半透明的粘稠酒液倒出来了小半杯:
“能饮一杯无?”
“才一杯啊?就是十杯百杯也能饮啊,来来来。”
郭自达也不客气,他端起了半盞酒,先是嗅了嗅,脸上露出来欣喜的笑意,他抬起了一饮而尽。
啧啧啧,如此好酒当然要细品了。
“嗯?此酒如何无味……”
美酒自带香醇,而且因为酿制物的不同,各自带着各种或复杂或单纯的香味。当然还有一种酒,那就是烈酒。香气寡薄,颜色浑浊,唯独带着一股子烈性。那种驰骋天地间无视天下万物的烈性,就是天上飞得最高的苍鹰,草原上奔得最快的野马,海中自由摇曳的鲲鱼。
江湖人最为喜爱,郭自达自然也是。
奇怪,这杯酒入口,可是既无香味,也无烈性。就好像是从山间溪泉中随手捧起的一方泉水,又好像是从乌云雨天接下的一盏无根水。
“这酒……”
可下一句还没有说出来,郭自达醉倒在了桌椅之上。整个身子是七歪八斜的,嘴角都流出来哈喇子。
对面,夏知蝉只是莞尔一笑,他抬起酒葫饮了一口酒。
……
风风风,穿林掠原如同狼啸。
寒芒凝结在荒野上,白森森冷寒寒的令人皮骨生痛。
漆黑的甲,亮银的枪。
看不清楚面容的黑甲将军端坐在战马之上,他的身后是整整十万的衔枚勇士。各个都是伏于荒草沙丘之内,幽黑的目光里只有那冷淡无情的惨白月光。
月光无情能包容万物,目光无情却是只有杀气暗伏。
远处的那座孤城,就像是干枯老树上的最后一根枝条的最后一片叶。虽然还没有落下,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终将会落下的,一定会落下的。
今夜正逢异象,在午夜子时会发生天狗吞月。那时原本满月的天空上会挂着一轮黑月,半丝月光也倾斜不下。
黑暗,是能吞噬一切。
孤城上只剩一杆大旗,上面孤零零的只写着一个残破的“关”字。
城是孤独的,城里面的人也是孤独的。
没有援兵,没有军粮,甚至没有箭矢,兵卒连过冬的棉衣都是没有的。就是这么一座孤城,整整在大齐势如破竹高歌猛进的进攻下,阻挡了一年之久。
可天下之大势,如同江河奔流而下,不可回转,不能回头。
站立在城头之上,抬眼向下望去。月色如水流淌而下,铺满了整个荒野。那些横七竖八倒在荒野上的兵卒尸首,也被月光所吞噬,再也看不清楚了。
“关将军,城中的‘羊肉’也已经吃尽了,我们……”
那如同黑塔般的高大身躯纹丝未动,他抬着头,一直侧目看着天上那轮满月,凌乱的胡髯随风飘荡着。
羊肉。
城中断粮许久,百姓和兵卒连蛇虫鼠蚁和土墙中的草杆都吃完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城里开始吃“羊肉”,这“羊肉”是由兵卒发给每一个人的,虽然很少也很难吃,但是总算是食物,能够让人活下去。
人,也称两脚羊。
史书有载:岁荒,百姓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这只不过短短几个字,却不知道是有多少百姓的冤魂,有多少饿殍的尸骨埋藏于下啊!
“传令下去……”
关姓的将军终于是低下了他昂扬了一生的头颅,他微微合上丹凤眼,右手搭上一旁矗立许久的那柄龙吞大刀。
嗡。宽大的刀刃上满是久经沙场所残留下的陈旧痕迹。但在关将军的右手搭上的一个瞬间还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鸣叫。宝刀是有灵,自然会回应他的主人。
原本已经完全黯淡下去的龙眼处却是慢慢渗出来了赤红色的血。
子时已到!
“杀!”
一声呼喊,十万兵卒如同是潮水一般涌向了那座孤城,就像是急切的秋风吹打着枝头上的最后那一片枯叶。
随着呼喝声一起到来的,还有那准时的天狗吞月。
满月被一点点吞噬殆尽。
纯黑色的月,像是上天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目光之中却没有悲天悯人的善良,也没有惩罚天地的愤怒。它只是注视着下面的那些渺小如同蝼蚁的人,无论是冲击孤城的兵卒,还是死守孤城的将军,都是一般无二。
黑洞洞的,像是一切的尽头。
“杀!”
黑甲将军纵马而来,他抬起手中亮银枪,大声呼喝。
无月之夜,让人只能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嘶吼声,却看不见人影。再加上孤城中的粮草不济,人员死伤众多。这正是攻破这座孤城的最好时机。
“火!”
“火!”
“火!”
三声大喝,那座据说已经被用铁水浇灌成死门的城门居然从中间打开来。不,那并不是被打开的。
而是被劈开的。
砰!
沉重的城门倒在一旁,竟然把青石城墙都撞碎下来几块。
火起!
不是火把,不是篝火,不是灯火,不是烟火。
而是冲天大火!那一整座城的大火,好似是太阳落在了地上,原本因为黑月而被黑暗遮蔽的荒原再一次被炽热的光芒照亮,亮如白昼一般。
关将军提着手里的龙吞大刀,缓步走了出来。他背后的整座城都在燃烧,都在为他敲得胜鼓,奏凯旋曲。
看,逝者的亡魂在舞旗。生者则是身燃火焰,手持破矛短剑,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厮杀而出。
只有数千人,可这数千不是人。是恶鬼,是索命的恶鬼,是地狱跑出来的夜叉鬼差。
砰!
火光下,那龙吞大刀跟亮银枪碰撞在一起。
……
“哈欠……”
郭自达伸了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从座椅上爬起来,丝毫不在乎斯文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真是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成了个死守孤城的将军,可惜最后还是落了个城破人亡的下场……”
“那人名叫关定山,与他交手对阵最后还杀了他的人叫裴炎。”
夏知蝉可没有睡着,他那并不大的酒葫里面好像是有无数的琼浆玉液。他就一口一口接一口的饮着酒,静静等着时光飞逝,日头已然落下,月牙儿悄悄升起。
“前朝大周末年的万人敌将军关定山。他三百多年前不就惨死阵前了,你莫非是要找他的头颅?”
郭自达晃了晃自己还有些发晕的头,他脑海里的思绪渐渐清晰了起来,一些史书里的记述还有些野史传闻都出现在了脑海里面:
“我记得史书上的记载。关定山是力竭而死,然后被大将裴炎斩去头颅传阅三军。裴炎还亲自纵马把关定山的头颅踏成了烂泥……”
夏知蝉放下手里的酒葫,他紧接着郭自达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可那裴炎后来居然在朝堂上发起疯病,撞柱自戗而死。一时世人都传说是关将军的亡魂为恶作祟,就连高祖都是深信不疑。”
“为了安抚亡魂,高祖陛下派人刻金玉为首,与关将军的尸身合葬。还是以诸侯之礼厚葬的。你说的人头,莫非指的就是那颗金玉人头?”
郭自达见夏知蝉把引到了江湖记闻野史传说之上,也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传说中的那颗金玉人头。
“一百年前,此物被人从关将军墓中偷盗而出。可这物年深日久,又受关将军的亡魂依附,已经成了一种特殊的邪物。许多妖魔都其吸引……”
夏知蝉抖手一甩,从左边黑色袖袍中滚出来一个圆鼓鼓的东西。那正是已经变成了一只乳牙未脱小猫咪的黑色猫妖,她就像是寻常的普通家里随手养着的一只小宠物一样。
“这猫妖莫非也是……”
“正是。”
单凭一个柔弱女子,就算她生前怨气冲天,也不可能在短短的五十年间就修炼成了一只如此厉害的猫妖。所以必定有奇异邪物相助,再加上天机地利相互配合,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天地间的机缘很难说,几乎是万无一失的偏偏会失败,明明九死一生的就求得了一线生机。
“我要郭兄帮我把县城里的百姓都带到东山谷中去避祸,今夜子时西坡将会有大事发生,我可不想有百姓受池鱼之灾。”
“这……无故驱赶百姓,反而会引起恐慌吧。再说了这只有短短三个时辰,青田县虽小,也有百十户人家,其中还有妇孺老人,怎么也不可能在今夜子时之前全都……”
郭自达眉头紧缩,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可以解决此事的办法。就算是他越权靠着家里的关系借调来军队,一时半会儿也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这好办,你只管安排衙役们负责引路就行。剩下的事我来办。”
夏知蝉双手端起来酒葫,虽然见他嘴唇轻启,却听不见任何一点声音。在郭自达诧异的眼神里,夏知蝉在最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赤红酒葫芦眨眼间就消失在手里。
“好了,加紧安排吧。”
郭自达虽然诧异万分,却还是依照夏知蝉的吩咐去安排一切。毕竟对方是能够降妖伏魔的五色灵官,不是一般凡人百姓能够想象的。
一股清香从县城正上方飘散出来,闻到的人都是脚下一停眼神一愣,然后各个神魂颠倒的往东山谷中走去。
家里有老人的,都是背起老人就走。有孩子的或抱或牵,也脚步匆匆的往东山谷赶去。
在道路的最前面,是两个举着铜锣开道的黑衣衙役。他们一边高声呼喊吸引人群,一边敲击着铜锣开道。
走在人群最后面的是年轻县令郭自达,他走在山间土路上,不时回过头看向县城的方向。
在县城的最上方,飘着那个红色的酒葫芦。
远远的看过去,就像是秋天里落下的最后一片火红枫叶。
……
黑夜,子时,西坡乱葬岗。
喵~~~
随着一声稚嫩的猫叫声,一只毛色黑亮的碧眼猫轻迈猫步走来,她的脖颈处缠绕着一根红色的丝线,那细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看不见的地方。
在一轮残月的映照下,散发出一层妖艳的红色光晕。那红色像是美人唇边抹上的鲜艳口脂,散发着某种莫名的致命吸引力。
而正在这时,无数的坟丘土包都崩开一条裂口。一只只森白的手骨从土地下面钻了出来。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