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残忍地伤害同僚,雷恩被关进了禁闭室。这里跟他的单人宿舍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加简陋破旧,房门是铁制的,很沉重,而且某些转轴好像生了不少锈,开或关都很费劲。
今天是被关禁闭的第二天,他在这期间回想了无数遍与亚当之间的战斗,每次回忆到最后结局、恶寒总会占领他的身体。
我当时究竟怎么了?
雷恩蜷缩在角落里,端详着那只裹上了绷带的手掌,一遍遍这样问自己:亚当与我并非生死大敌,瓦奥莱特对我的苛待也与他无关,打败他和杰克之后、就足以证明我并不比他们这些圣能者差劲,这就够了,我为什么要做出最后那种可怕的行为?
其实雷恩隐隐知道答案,但他不愿去深究这一点。
就像当初舒克修士曾说过的,经过这半年多的艰苦训练,雷恩的身体比刚来时健硕了不少,同样的,蕴含在他肌肉中的力量也更强了,那已经不仅仅是‘力气很大’的范畴、而是到了一种让他本人都觉得危险的地步。
进入训练营之前,雷恩只在需要干重活儿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哦,原来我这么有劲儿’,而现在,力量好像有了生命一样,不管他需不需要都在持续涌现。如果不把这些力量消耗掉,那么雷恩就会被过剩的体力搅得发慌。就好比一个男人为了让情人满意、在赴约前吃了一大把蓝色药丸,结果到了酒店情人却打电话说临时有事改天再约——那种油在火上、随时爆炸的感觉,也正深切困扰着雷恩。
即使每天的训练量都很大,但对雷恩来说也远远不够,他不可能主动要求增加训练量,总不能当别的预备役扛着一百公斤的负重艰难前行时、他却扛着二百公斤的负重快乐地奔跑吧,是的,那简直太不正常了。所以,他只好每晚在自己的单人宿舍里默默进行大量机械运动以消耗体力,这样才能安然入眠。综合来说,雷恩的实际训练量大概是其他人的三倍左右。
随着力量不正常的增长,雷恩的性格也在慢慢发生变化,他能感觉到,以前那个喜欢安逸、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自己正在慢慢改变,变得更富有激情、也更易冲动。
所以雷恩相信,伤害亚当绝非自己本意,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疯狂的炼金术师莫里斯。雷恩很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父亲那个样子,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诚实地告诉他,宣泄力量的感觉是那样美妙。
就在雷恩苦恼地想着心事时,铁制房门被打开了,瓦奥莱特走了进来,雷恩朝门外看了看,没有见到其他人。
“只有我而已,别看了。”
瓦奥莱特坐在禁闭室的铁床边沿,“那么,胜利者为何缩在角落里呢?难道胜利的滋味不好吗?”
“不怎么样,说真的,虽然不想承认——尤其是不想在你面前承认,但我确实后悔对亚当做出了那样的事。”
雷恩闭上眼睛、眉头紧皱,瓦奥莱特不眨一眼地盯着他,隐约看出了一丝叫做‘懊悔’的情绪。过了一会儿,雷恩再次睁开眼,“他怎么样了?”
“脑袋瓜被你打碎了,还好碎得不太严重,没有超出圣疗术的治疗范围。”
瓦奥莱特冷冷一笑。
雷恩长出口气,他知道瓦奥莱特是什么意思,经过大半年的学习,虽然他无法使用圣能、但至少对各种圣术有了充足的了解。圣疗术并非像药物那样直接对病痛产生治疗作用,它是通过圣能激发人体的自愈能力、从而使本该很久才能复原的伤势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愈合,但不论圣疗术多么有效,都不可能把已经重伤不治的人给救回来。
“那太好了,我希望等会儿能去探望他。”
雷恩由衷地说。
“你知道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不难猜,你进来以后没有关门,这表示你很快就会离开、也表明你并不是来找我做些闲聊之类的事情,所以无需关门——毕竟那该死的门挺难推动的。”
“有趣的小聪明。”
瓦奥莱特笑了笑,“至于探望就算了,恐怕你没那个时间、而且我估计亚当也不会想看见你,他被你吓出了点小毛病,海伦正在给他做心理辅导。”
“好吧,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海伦的办公室。”
说着,瓦奥莱特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雷恩没有问去那里做什么,只是无言地跟上了他。两人在海伦女士的办公室等待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她推门走了进来。
“亚当那小子怎么样了?”
瓦奥莱特问她。
“总体算是乐观,毕竟是信仰坚定的好孩子,稍微做些思想工作就没事了,他也很清楚将来还会面对更可怕的敌人。”
海伦看了看雷恩,然后对瓦奥莱特说:“请你先出去吧,瓦奥莱特先生,接下来的事我可以自己搞定。”
“不行,绝对不行,”
瓦奥莱特摇了摇头,“他太危险了,海伦,在确认他的身份之前,我不能让你与他单独待在一起。”
雷恩有理由相信,这个‘他’指的就是自己。
“好吧,随便你。”
海伦拿出一个笔记本在雷恩对面坐了下来。她双腿交叠、扶了扶黑框眼镜,雷恩注意到,她那双水晶镜片之后的眼睛此时正散发着金色的神光。
“雷恩,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请问吧,女士,我知无不言。”
雷恩盯着海伦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突然升起了一种倾诉欲望。
“你的年龄?”
“即将满二十一岁。”
“你是否信仰除帝诺斯之外的神灵,比如……复仇女神伊玛?”
“没有。”
“你最喜欢什么食物?”
“西部城邦出产的特品牛排。”
“你来自哪里?”
“绿荫城。”
“请具体些吧。”
“圣光帝国、东部城邦、绿荫城、城市大道十二号。”
“很好,家庭关系……?”
“父亲莫里斯,以前是东部城邦炼金术协会会长,母亲沙恩娜是普通主妇,都已去世。十二岁时养了条宠物蜥蜴,但是后来发现那个黑心商贩卖给我的是未经驯化的野生火舌蜥,于是它在烧掉一条窗帘后被我父亲拿去做炼金材料了。嗯,就这些。”
“你和你的父亲都是之前某件大案的参与者,他是主犯,不赦;而你由于有罗德·帕尔默的证词、所以最终被宣告无罪,是吗?”
“没错。”
“罗德大人是你的举荐人,他保举你参加了此次猎魔人预备役的训练,是吗?”
“没错。”
雷恩老实地回答,他注意到此时瓦奥莱特的脸色有些难看。
“你是否对于父亲的死感到伤心难过,哪怕他是个罪犯?”
“是的,这是为人子所必然会有的情感。”
“你来自哪里?”
“圣光帝国、东部城邦主城、绿荫城、城市大道十二号。”
“你是否对处决你父亲的人感到憎恨?”
“罗德大人吗?完全没有。”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父亲咎由自取,哦,我不想说这样的话,但这是事实。”
“你最喜欢什么食物?”
“西部城邦出产的特品牛排。”
“你有没有想过利用这次训练使自己掌握强大的战斗能力,以此去向罗德大人或他的属下、或是任何神职人员展开报复?”
“没有。”
“你是否信仰除帝诺斯之外的神灵?”
“没有。”
“你的母亲是被害身故,对吗?”
“……是的。”
“你有没有认为,你母亲的遭遇实则是至高神的过错?”
“没有,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人为的惨剧。”
“你有没有觉得你父亲其实罪不至死、仍有宽恕余地?”
“没有。”
“为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罪行过于严重,另一方面,我认为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这使他从仇恨中解放了出来。”
“是吗?这样去讲述自己已经逝去的父亲,会否有些残忍?”
海伦扶了扶黑框眼镜,认真地看了雷恩一眼。
“是有一些,但不会比他为了给我的母亲复仇而做的那些事更残忍。”
雷恩如此说道。
“我明白了。”
海伦合上了她的笔记本,“好了,雷恩,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可以请你先出去等候片刻吗?”
“好的,女士。”
雷恩站起身,躬身离开了海伦的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没有、也不敢走远,而是就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没有撒谎,而且他的心灵和灵魂都没有任何邪恶气息。”
海伦肯定地说:“无论是出于真视之眼的观察、还是根据我自身经验来判断,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你如何解释他那时的癫狂状态、以及对亚当说的那些话?”
瓦奥莱特皱眉看着她,“你应该也从亚当口中听说了吧,那些话代表雷恩的思想存在被黑暗侵蚀的危险,海伦。”
“要我说,那只是短暂的心理崩溃而已,要知道他的过往并不轻松、而且又经历了某些不公正的对待,换成任何一个有血气的年轻人都会失态的——抱歉,我并非指责你,瓦奥莱特先生,虽然你做得确实不对,但轮不到我来指责。”
海伦轻轻朝瓦奥莱特低了低头以示致歉,而在后者看来这显然没什么诚意,“我在与雷恩的日常接触中发现,这是一个有条理却不死板、幽默但不轻狂的年轻人,他知进退、懂分寸。虽然偶尔有些不寻常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叛逆的想法,但我认为这或许跟成长环境有关,毕竟他的父亲是炼金术师——你知道的,对于那些搞研究的人来说,‘质疑一切’就是他们的思维模式,他们并不盲目的去‘相信’。”
说到这里,海伦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得不承认,雷恩的信仰并不坚定。信仰不像圣能,无法量化,我不能单纯地用‘多’或‘少’来界定他的信仰,硬要比喻的话——如果你我的信仰是十、那么他的信仰就是五或者更低。”
“这一点我也能看得出来,无需什么复杂的考虑,仅仅通过直觉就能感觉到了,那小子根本就对吾主没多少信仰。”
瓦奥莱特冷哼一声。
“但是‘直觉’不能给人定罪,到目前为止他所犯的错、只是大多数男人在他这个年纪都会犯的错误,倔强、冲动、把愤怒诉诸暴力,对吗?你也年轻过,瓦奥莱特先生,这种年轻男子的热血和冲动你应该也很能体会。至于起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所以我的看法是,这次事件的性质远没有严重到需要上报神殿的地步。”
海伦冷静地说:“雷恩有他的心防,我们本可以慢慢感召他、使这个优秀的小伙子成为真正坚定不移的光明信徒,现在的环境很适合这样做,而你却选择了一种不恰当地手段——是的,这必然会导致错误的结果。瓦奥莱特先生,我认为你作为吾主惩罚意志的执行人是非常出色的,但或许就是因为长久的战斗生涯、使你变得有些偏激了。我坚持认为,吾主之所以伟大,并非因为他的力量、而是由于他的仁慈。在面对拦路的坚冰时,你当然可以选择直接敲碎它,可它不会屈服、反而变成了无数更锋利的碎片,如果换种手段呢?你会发现,再怎么坚实的冰块也会在温暖的阳光下溶解,从而化作温顺的清水。”
“偏激?!你在说我?要我说,你们这些‘温和派’总把事情想得太美好、总觉得光明能照亮所有人——要真是这样的话,还要我们做什么!”
瓦奥莱特霍的站起身,然后又慢慢坐下,“好吧,先不谈这些,坐而论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就算你把这次事故定义为正常范围内的暴力冲突,那么其他的呢?关于雷恩,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其他的?没有。”
“你知道吗,就在那场比试中,雷恩在给自己施加了土甲术的情况下还跑得跟兔子一样快,而且只用一两次攻击就打破了杰克和亚当的圣光盾,这绝对不是正常人类能拥有的力量——当然,如果是肉体常年受到圣能浸润的猎魔人也能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可雷恩却什么也没有,他就是力气大!”
“力气大有什么不对劲吗?”
海伦有些疑惑,“有些人天生视力超群、有些人天生记忆力极佳,我看不出天生力气大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能,当然,一个巨魔有他那样的力气就很正常,可他却是一个人类,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类,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与亚当一比、他根本就像个瘦猴子,但这个瘦猴子却可以单手将亚当遏制在地,任他拼了命也挣扎不开!”
瓦奥莱特气呼呼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经过他的生动形容,海伦也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古怪。
“好吧,你当真怀疑他还有另一层身份?比如魔族间谍?”
海伦无奈地说:“以常识来看,真视之眼可以穿透生命的表象而看到本质,但刚才我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除非他的伪装太完美了,连真视之眼这种高等圣术都能欺瞒。所以如果你坚持的话,就对他做一个全面检查吧。”
“我会的。”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瓦奥莱特怒气冲冲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海伦的结论没法儿让他不生气。
瞧那女人,句句都在为雷恩开脱,就好像他是她亲儿子一样!
“我要把你送回禁闭室,”
瓦奥莱特皱眉瞪着站在门口的雷恩,他才不在乎这小子是不是听到了里面的对话,“我一定能搞清楚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您真的很有求知欲,瓦奥莱特先生。”
雷恩恭顺地说:“我也很期待能更多的了解自己的天赋。”
“天赋,是吗,你认为这是天赋?就像使用圣能一样?”
“或许您也可以证明这是别的什么东西。”
“哼,我会尽力的。”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在瓦奥莱特的要求下,海伦、波利、落羽三人开始频繁光顾雷恩所在的禁闭室,但不论是圣术、魔法、亦或是精灵那天生的敏锐感知力,都表明这个帅气的小伙子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同时也探知不到他具有任何伪装、或任何已知的黑暗力量。
雷恩对此很无奈,他快被各种圣光和魔法光芒搞出神经衰弱了,此时,他很想学着前世的一部喜剧片里的反派那样大喊一声,‘我是天生神力啊!’
“说实在的,这就够了。”
在第四天的晚上,离开禁闭室之后,波利无奈地说:“是时候认清事实了,瓦奥莱特先生,雷恩真没什么不正常的。”
“要我说,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你是研究魔法的行家,波利导师,应该知道力量需要载体才能呈现,是的,无论哪种力量都是如此,就像火无法凭空燃烧一样。”
瓦奥莱特看起来很不甘心,“而雷恩那小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的肌肉并不比别人强壮、骨骼也并不比同龄人更坚实,在没有其他外部能量介入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那种怪力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好吧,这个世界本就充满各种奇迹,不是吗?有很多未解之谜值得我们去探索。”
波利好心地劝道:“不如去喝一杯吧,我那儿有一些晨曦美酒,我在遇到魔法难题的时候总喜欢来点儿这东西,那滋味……保证只要一杯就可以使你忘掉烦恼。”
“谢谢你了,但我可不像你们法师那样、可以整天待在舒适的法师塔里无所事事地研究魔法,”
瓦奥莱特苦恼地说:“我的职责并非是在无辜者被害之后替他们报仇,明白吗,而是要在他们遇害前先铲除掉威胁……嘿、嘿,你去哪儿?”
他还没意识到这无心的话语已经得罪了人,波利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说:“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到我那舒适的法师塔里无所事事地研究魔法了。”
“好吧,走吧,自私的家伙,就让我们假装这世界充满和平好了,没错,那些黑暗事迹都只是吓唬孩子的睡前故事而已!就连无时无刻企图渗入人类帝国的魔族也只不过是老掉牙的传说!”
瓦奥莱特生气极了,在他看来,就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欠缺他这样的警惕性,黑暗袭击事件才总是层出不穷。
这时,一股强大的神圣气息突然出现在了远处的传送室。
瓦奥莱特心下一凛,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首席猎魔人罗德·帕尔默大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