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人一哄而散,只余陈大车跪着。
台阶下有宫女窃窃私语,在讥笑着、在奚落着、甚至是在诅骂着……
她听得似是清楚,又似是不清楚。她虽然性情温和豁达,但却也是从小在家人娇养中长大,甚至因此纵容着她老女不嫁,纵容着她随心行事。及至进了宫中,因为她心思灵敏、行事磊落,皇帝对她也颇为纵容,刘娥与杨媛更是敬她爱她。
她以为她行得直,坐得正,行事无私,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皇帝把她们三个蜀中出来的人安排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她们三人互相襄助,却也是给她们天然划分了阵营。她最早看出皇帝钟情刘娥,但她并不像杨媛那样,一边对皇帝有期待,一边却用力奉迎刘娥。
她看得出杨媛的心思也不过是希望皇帝看在她的努力上,能够对她多几份的怜惜。她怜惜于杨媛的分裂与痛苦,但她既对皇帝没这么深的期待,但同时也恪守着自己的尊严,对刘娥也只保持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除了一开始皇帝常拉着她挡箭外,后来她知道皇帝常去刘娥处,因此除了刘娥相邀,以及杨媛拉着她结伴而去之外,她并没有主动去刘娥处,就是不想在那里遇到皇帝,避免彼此的尴尬。
但她会偶而下贴子邀请刘娥一起赏花、品茗、尝菜、谈书,她想,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遇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她落入皇后的阱陷,成了一个挑拨离间、暗算皇后、谋算太后的小人,甚至于连素日说过“欣赏她人品”的皇帝,居然就这样完全相信了那些诋毁之言,看着她像看一条毒蛇。
她看着皇帝迫不及待地要把刘德妃拉离她身边,看着太后迫不及待地要把杨媛拉离她身边,看着那些妃嫔们甚至宫娥们对她如避蛇虺,她只觉得胸腔中的热血似要喷出。
她跪在这里,心中如万马奔腾、如热油浇顶、如堕入冰窟、如万蛇噬咬。她什么错也没有,却不但被一国之母所诬陷,也被一国之君所冤枉所羞辱,而她认为的姐妹,一个个避开,哪怕她曾经为了她们,连夜奔走,不顾安危,冒着得罪皇后的危险,冒着冒犯太后的风险……
她所信奉的那些道德文章,在这后宫的阴谋中,一文不值。
她一动不动地跪着,一直到身边的侍女上来扶她,她想站起来时,竟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此时她身边只有一个侍女玉阶,竟是扶不动她,待要扭头叫旁边的内侍:“这位公公,可否帮我……”
她却阻止道:“不必了。”
她指了指旁边的案几,让玉阶半搀着她到案几边,这才一手由玉阶搀着,另一手撑着案几,勉强站了起来,却也是一个踉跄。她站在那儿,由玉阶扶着,活动了几下腿脚,让血脉略通畅些,这才被玉阶扶着,慢慢走出万安宫。
只是外头还有多层台阶,却是难行。这时候就见一个小内侍走上前来,行了一礼道:“陈娘子,刘娘子备了小轿,让奴才送陈娘子。”
陈大车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走走更好。”万安宫离妃嫔们住的地方并不近,她如今跪得腿都麻了,刚才走这几步,只觉得双腿针扎一样。这一步步台阶走下来,这一步步路走下来,自然是要经历许多痛楚的。可如今,她想更痛一点,好让自己记住这一天。
玉阶吓了一跳:“娘子——”
那小内侍也为难起来:“这……”
这时候就听得一人道:“既如此,就由老奴来扶着陈娘子慢慢走着回去吧。”
那小内侍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刘爷爷,是您——”
陈大车看着对方,却是刘承规。
此时刘承规已经坦然走上前,扶着陈大车的走,道:“跪得久了,血脉不通,是要慢慢走动,疏通血脉的。”
宫中诸宫娥内侍,只道陈贵人见弃于太后皇帝,得罪皇后德妃,因此人人都不免有踩上一脚的心思,哪里晓得这内宦之首的刘承规此时居然折节上来扶这陈贵人。
陈大车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刘承规扶着走了几步,忽然推开刘承规的手,道:“你不必如此。你是宫中的老祖宗,如今我身负罪名,你怕别人落井下石……”
她说到这里,有些喘气,停了一停,正欲找理由说下去,谁知道刘承规又扶了上去,从容笑道:“陈娘子多虑了。”
陈大车盯着他:“你这么一扶我,就没有奴才们敢欺负我。可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伸手,就等于变成皇后的眼中钉?你在内宫之中权力已经到达顶峰,后宫之争,你不必涉入的。”
刘承规微笑:“陈娘子高看老奴了,不见得这一伸手,就成了罪名。老奴在这宫里已经几十年了,不过是诚心做事罢了。底下的孩子们还小,虽不懂事,却也不敢生事。再说,上有官家、太后,那都是圣明的人!”
此时两人已经扶着走出万安宫,走在宫巷上。陈大车抬头,看着天高云阔,好一会儿,才直视前方冷笑:“我是个坏女人,设局陷害皇后,惊扰太后,还差点牵连德妃。我如今把这宫中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可以说是人人喊打。你伸手打捞一个已经沉底的人,岂是智者所为。”
刘承规的声音平平淡淡:“老奴在宫中几十年,是非曲直,老奴还是看得清的。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老奴只问贵人,若再来一次,娘子还会这么做吗?”
陈大车一怔,忽然间刚才的冤忿羞惭涌上心头,不由地再问自己一声,若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愿意为救杨媛去夜叩万安。她想了想,心中说,若是再来一次,她也是不会放弃的,要她见死不救,要她屈已从人,要她变成那种算计之徒,她做不过。只不过她下次会更有防范,会更注意分析其中的圈套可能。
想明白了这一切,忽然间那股子不忿之气也消去了,她点点头:“我懂了。”
刘承规又道:“奴才想问陈娘子,若您与刘娘子、杨娘子易地而处,遇上刚才之事,当如何做才是对您最有利的?”
陈大车想了想,若是她,她必然是不会让好友受此委屈,她必须会据理力争,但是据理力争,又会有什么后果。只会让皇帝更恼怒了自己吧,只会让太后觉得她们三个真是顽固结党了吧。想到这里,心里的怨念,竟也慢慢平息了下去。
她看着刘承规,笑了笑,道:“谢谢先生了。”
此时宫巷中,见陈贵人出来,虽然有刘承规扶着,但也是人人避开,一时无人,只余他们三人慢慢走着。
刘承规却又道:“今日之事,刘娘子若与官家易地而处,当如何做?”
陈大车想,当如何做?皇后谋算皇嗣,昨日的堕胎药还在呢,宫中除了皇后,谁有能耐这么做。夜里的送药,摆明了是阴谋,说什么好意送药,谁会半夜三更送安胎药,而且是那种若不肯依就要强灌的姿势。若是杨媛受此惊吓落胎,或许正合皇后之意。可是再细想,她那些指证皇后的证据,可以轻易被否决,但是她半夜闯万安惊动太后却是实情。
她虽然心底不服,但被刘承规这一问,倒不由地清醒过来,她的不服不忿,只是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但站在皇帝的角度,眼看着皇后要将主使之人牵扯到刘德妃身上,所以才立刻将案子推到她的身上来。德妃是皇帝所爱,而皇后为皇帝生下三子,算来想去,只有她无足轻重,是个牺牲品。
她与皇帝也相处过一段时间,往此节一想,心底忽然就明白了。她是被刚入宫时皇帝的温和与宽容而蒙蔽了,当日他把她当成一个邻家小妹妹般的纵容,而她也就真的如往日在家对待兄长般对待他,寄望于他真如兄长一般懂得自己,了解自己,会站在自己这边。
她错了。他不是兄长,而是帝王。
刘承规见她神情,知道她懂了,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大车。
陈大车向着刘承规施一礼:“多谢先生提点。”
刘承规忙扶住她:“老奴不敢当。”
陈大车问他:“先生如此世事通明,为何还要对我这个愚钝之人出手相助。”
刘承规轻叹一声:“娘子虽为巾帼,却是英雄。老奴虽然微贱,但还是想为英雄牵马坠镫一回。”
陈大车心中激荡,看着刘承规,不由泪下,却哭着哭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不悔。我不信浮云能永远蔽日,我看明白了,更不会放弃……”
她痛痛快快地哭着、笑着,也不顾脸上仪容尽毁,她只知道,她虽然受了许多委屈,但是,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懂她的。
玉阶连忙递过手帕,陈大车去接过手帕拭擦时,有些立足不稳,差点摔倒,刘承规忙扶着她:“陈娘子小心。”
陈大车看着刘承规,忽然道:“先生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老奴,下次,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陈大车……”
刘承规微笑:“老奴知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寿成殿中,郭熙倚在榻上,久久不语。
她从万安宫一回来,就是这样了,众人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分,皇后心情不好是必然的,皆不敢上前。连涂嬷嬷也明白,是自己做事不小心,才惹下大祸,也吓得静如鹌鹑。
只是她们却不知道,此时郭熙的心情,并不是恼怒沮丧,而是隐隐有着兴奋与快感。
这种情绪,令她自己也害怕起来,她不敢张口,甚至不敢与侍女们说话,她怕一说话,她会兴奋地停不下来。
她双拳在袖中紧握着,指甲都掐到肉里去了,她需要这种痛楚的刺激,好让她不至于失态。
她赢了,她终于赢了。
这一仗,让她从一个满是破绽的开局,变输为赢,最终赢了皇帝,赢了太后,赢了刘氏,也赢了所有的人。
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聪明,她能够把他们所有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巨大的兴奋感将她的头脑冲得有些晕眩,世界向她打开了一个大门,曾经让她敬畏惧怕的皇帝,曾经让感觉她深不可测的太后,终究也是有他们的弱点的,而只要抓住这些弱点,她就可以再不必这样忧馋畏饥,不必这样压抑着自己。她要夺回属于六宫之主真正的权威,她要让那些胆敢与她相争的妃嫔们都辗压在脚下。
她终于失声笑了出来。
涂嬷嬷原本不敢惊动她,因此早摒退了左右侍人,只留几个心腹在,此时见她笑了,心也放下来,忙上前为她揉着肩膀,奉承道:“圣人真是雄才大略,略施手段,就让嘉庆殿无法翻身了。”
郭熙这才缓缓起来,由涂嬷嬷服侍着摘首饰,白了她一眼,道:“昨日之事,太过凶险。嬷嬷以后可要长点心才是,不要再让我收拾首尾了。”
涂嬷嬷忙应了,却心犹不甘:“是,是,圣人圣明。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既然咱们已占上风,为何不将那德妃拉下水,却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郭熙冷笑一声:“正因为牵涉到德妃,所以我只有不追究,官家才会投鼠忌器,不得不相信我,不得不感激我。若是当真追究下去,那就不是德妃设局对付我,而是我设局对付德妃了。所谓穷寇莫追,适可而止,才是胜局。”
涂嬷嬷听不懂,但却依旧道:“奴才虽不明白,但奴才知道,圣人是对的。”
郭熙却又问她:“对了,玄佑怎么样了?”
涂嬷嬷忙道:“圣人放心,姜太医说了,只要一帖药下去,二郎就能够恢复。”
郭熙长叹一声:“只是我这个当娘的,没能替他争得太子之位,如今出了事,还拿他作幌子,实在是对不起孩子。他这小小年纪,无端吃这些苦药,受这些折腾……”
涂嬷嬷急道:“圣人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二郎的将来着想,姜太医这药于人无碍,只是多睡些时候,发些热罢了,圣人尽请放心。”她见郭熙不乐,忙又道:“对了,圣人,方才外头来报,说是玉宸殿的杨才人,一回去就动了胎气,听太医说,她连番受惊,胎象不稳,很容易出事呢。”
郭熙看了涂嬷嬷,嘴角一丝冷笑:“如今刘氏已经解禁,她如何,也与我无关了。既然她不要我来照顾,她出了什么事,也是她的命数,与我无关。”
涂嬷嬷眼珠一转,笑道:“圣人说得是呢。咱们也不提这些了。老奴前些时候离宫,住在家中,附近住着一个道婆,最爱在各种后宅走动,听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涂嬷嬷讲着听来的各种后宅故事,郭熙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似听非听。
那事过去了数月,眼看着杨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刘娥一直提防着,但皇后那边好像没有了动作,显得很是风平浪静。
九月的时候,皇帝召见了终南山的道士种放,这让王得一有些不安。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作为一个假道士,腹中的能耐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一个已经成为传奇人物的真神仙相比。
种放此人颇有些来历,原也是名门,七岁能文,父亲死后随母隐居在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耕种教徒,酿酒操琴,吟风弄月。因他的才华,有许多人来身他拜师,名声渐渐传扬。有人排名本朝的神仙人物,陈抟列第一,种放列在第二。
太宗淳化三年,陕西转运使宋惟干向皇帝推荐种放,太宗下诏令让人召见,种放以母命而推辞,并且奉母隐居到深山。太宗不忍相强,下诏令京兆府赐给他钱财以供养母亲,并令官吏每年前去慰问。
赵恒继位之后,听说种放的母亲去世,翰林学士宋浞、集贤院学士钱若水、知制诰王禹翶向皇帝上报,皇帝于是下诏令赐种放三万贯钱、三十匹布、三十斛米以帮助办理丧事。如今种放母孝已经满三年,兵部尚书张齐贤再次上表,说种放隐居三十年,不入城市十五年,孝行纯正,简朴隐静的节操不逊于古人,足以激励世俗。皇帝于是下旨以五万贯行装钱请种放入京。被种放拒绝。
张齐贤不死心,任京兆太守时再度推荐。皇帝就令供奉官周旺带诏书,赐其布一百匹、钱十万贯,召种放入朝。这次种放终于入朝,皇帝召见数次,赐给绯衣、象简、犀带、银鱼,并赐予位于昭庆坊第一区的私宅一座,银器五百两,银三十万缗。并亲笔写诗相赠。
刘娥知道此事,就问赵恒:“种放有何才能,令官家如此盛情款待?”
赵恒十分兴奋:“我原以为他是个山中隐士,数召不就,必是恃才傲物,原打算着只能与他谈些清风明月之事。谁知道其人却是通今博古,不论道德礼教、民事军政、农桑经济、治国方略,竟是无有不知。”说着就将种放的文章给刘娥看,却是名为《十议》,计为《议道》、《议德》《议仁》、《议义》、《议兵》、《议刑》、《议政》、《议赋》、《议安》、《议危》十篇。
刘娥一一看了,不由赞叹:“若一个隐士,能论道论德,论仁论义也罢了,竟能论兵论刑,论政论安危,这实是难得。”
赵恒就说:“我也向他问计,前些李继迁骚扰西北,仗着族群地利之便,朝庭剿时,他便躲了,朝庭去时,他又作乱,甚是烦人。当如何处之。他给我献了一计,说三年必有成。我如今且拿此事一试。”
刘娥一惊:“却是何计?”
赵恒就说:“驱狼吞虎之计。先帝之时,常以大军相剿,种放之计,却是教我赐爵西北诸部,令他们自相残杀。李继迁便如猛虎,也难敌群狼。”
赵恒遂依计而行。先是十月,有泾原部署系内属蕃族数叛者九十一人,请诛之,皇帝却诏释其罪。再一月,西凉府六谷部首领潘罗支等贡马,皇帝大喜,于次年二月,封潘罗支为朔方军节度、灵州西面都巡检使。
而恰恰就在潘罗支受封仅仅一年之后,捷报传来,潘罗支集六谷蕃部合击李继迁,李继迁大败,中流矢而死。部族溃败,李继迁之子德明不得不向朝庭请降,并改受赐赵姓,为赵德明。西北心腹之患,果然不待三年,就得到解决。
但是皇帝此时却顾不上一年之后了。年底的时候,先是万安宫的李太后病了,这一晚,整个太医院忙得人仰马翻。一班太医刚刚自万安宫回来,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忽然听说寿成殿又有召唤,急忙全班人马拉上又直奔寿成殿去了。
却说这班太医中偏有一个叫曾太医,素来行动得慢,众人都已经走了,他才急急地提着药箱赶出门去,不防在门口被一个小内侍拦住:“太好了,还有一位大人在呢!快,快去!”
那曾太医吓了一跳,忙道:“是是是,下官这就赶去寿成殿。”
那小内侍急道:“不是去寿成殿,是去玉宸殿啊,玉宸殿急传太医,请大人随小的立刻去吧!”
曾道枚一听是玉宸殿,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玉宸殿,请公公去寿成殿先去请旨吧。下官奉皇后懿旨,要立刻赶到寿成殿去。告辞了!”
那小内侍阎文应急了:“杨娘子怀了龙胎,今日忽然被狸猫袭击跌倒,如今出血不止。皇嗣要紧,你若是耽误了,这罪名你也担不起。再说寿成殿有无数太医,不缺大人一个,您要再不赶过去救,我娘子可不行了!”
曾太医听了这话,更不敢去了。他只不过是个普通医官,这太医院中若论妇产之术,比他高明的大有人在。听着杨娘子情况,恐怕要不好。他若不去,不过是个怠慢之罪,顶多去了乌纱。他若去了,不论妃嫔还是皇子有何闪失,那就是妥妥的大罪。当下只管道:“小公公,宫中内外男女有别,不曾奉旨,下官何敢自作主张擅入后宫。若是有什么差池,下官担代不起。告辞了!”说着推开阎文应转身就走。
阎文应大急,一时之间无法可想,索性不要命地扑上去,大叫道:“大人,求大人发发善心吧,若是皇后怪罪,让奴才拿命去承担好了!杨娘子已经怀了龙胎,万一出事,你就不怕害了龙种罪名更重吗?”
寒夜禁宫,他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
忽然听得一声断喝:“大胆奴才,宫中是何等地方,由得了你这般放肆。”
曾太医转头一看,却是皇后宫中的小内侍郑志诚,喜道:“郑公公来得正好,下官正要去寿成殿,无奈被这位小公公拉住……”
郑志诚一看是阎文应,咯咯一笑道:“原来是玉宸殿的阎公公,怎么了,杨娘子要召太医吗?宫中的规矩您应该知道啊,这样吧,您先回去。待我领了曾太医先去见过圣人,等圣人允许,自然会派一位太医去玉宸殿如何?”
阎文应急道:“那什么时候太医会来呢?”
郑志诚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可不一定了,得看圣人什么时候吩咐了,我们做奴才的,能替圣人作主吗?”
阎文应一跺脚,转头就跑。直跑了很远,犹听到郑志诚与曾道枚二人的冷笑之声。他跑在阴森森的宫道上,想着刚才出来时,杨媛几番昏死过去的样子,越想越是害怕,不由地边跑边哭起来。
边哭边跑到玉宸殿门口,早已经被焦急地守候在门口的宫女小倩抓住:“怎么样,请到太医没有!”
阎文应哭道:“皇后宫里把所有的太医都召去了,郑公公把最后一个太医也叫走了,我怎么都留不住……”
小倩气得用力将阎文应一推道:“没用的东西。”恨极怒道:“居然把所有的太医全部叫走了,看来这次她是非置我们娘子于死地不可了。”
阎文应被推到在地,连疼痛都吓得不敢想,听到小倩这么说不禁大惊:“姐姐小心隔墙有耳!”
小倩恨声道:“小心你个头,娘子若是出事,咱们谁也逃不了,还怕什么隔墙有耳!”
忽然听得里头杨媛极凄厉地一声惨叫:“啊——”
小倩惊叫一声:“娘子——”急忙转身跑进去,匆忙间不及注意脚下的门槛,一下子摔倒在地,只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手一摸去全是湿的,知道已经摔伤了。却是来不及去管了,连忙一瘸一拐地跑进去。
却见杨媛痛得死去活来,一声声叫得极为凄厉,两三个宫女都按不住她。便见宫女海棠迎向小倩急道:“不好了,杨娘子下身一直在流血,根本没办法止啊,怎么办呢?”
小倩急得浑身冷汗,一把抓住海棠道:“德妃,你快去找德妃!”
海棠急得直哭:“德妃与官家在万安宫侍疾,上次,上次就是因为娘子的事向万安宫求救,已经惹了官家不悦,如今太后还病重,谁能管这事?”
小倩人到绝望处,倒生了几分蛮劲道:“如今人命关天,已经顾不得了许多了。纵得罪太后官家,也是人活着的事。若是娘子与皇嗣有个闪失,你我都活不了。”一边推着海棠出门道:“快去!快去!”
刘娥这时候正在万安宫侍疾,太后如今情况十分不好,一堆太医诊了多日,只给出“老人病”这样含糊的论断,其实不过是将“人寿无多”换一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因着皇子生病,所以皇后在寿成殿中照顾孩子,而万安宫中,则由刘娥率着其他妃嫔们轮班照顾,皇帝而两边奔走。
此时皇帝正在与刘娥照顾太后,内殿挤满了人,玉宸殿的人虽然来了,却哪里挤得进去。兼上次那事之后,皇帝亦说,宫中无事,不得惊动太后。如今太后有病,更不敢擅惊。
因此只等着太后喝了药,闭目躺下休息,室内不宜太多人,因此才散去了些。如心也趁机到了刘娥身边,低声道:“娘子,玉宸殿出事了!”
刘娥一惊,见皇帝坐在上首,诸妃嫔侍候一边,只得抽空出去,随如心急急来到万安宫中耳房,方问道:“出什么事了?”
寒风料峭的夜里,雷允恭竟然满头是汗,急得说话都格格发抖着:“回、回娘子,海棠刚才来报,杨娘子方才在回宫的途中,正下辇时,忽然道边窜出一只野猫来,将杨娘子扑倒在地,血流不止,怕是要不行了!”
刘娥大惊,只觉得浑身发冷:“怎么会这样呢?不是叫她们小心车轿饮食了吗,如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叫太医了没有,太医怎么说?”
海棠流泪道:“小阎子去了太医院,但太医不是在万安宫就是在寿成殿,他去的时候,正好寿成殿的郑志诚公公把所有的太医都叫走了,说是圣人的吩咐。娘子,您快求求我们娘子,她要不行了。”
刘娥顿时站起:“后嗣要紧,我立刻去见官家。”
如心急了,忙挡住她,低声道:“太后才睡下,官家正在太后床前,娘子小心些,莫要惊了太后。”
刘娥点点头,令海棠先赶紧回去。
夜深,海棠领命去了,刘娥看着她远去的宫廊,那里一片漆黑,甚至看不到梨茵远去的背影,只有刚开始一点细碎小跑的脚步声,极轻地,只有几声便没有了。
透过小花窗极目望去,她也只能是看到一片漆黑,听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只觉得害怕,但是她的害怕甚至不敢让别人看出来,甚至包括她的心腹如雷允恭梨茵等,她要是挺不住,这一切更没有人支撑了。
可是她害怕,海棠转身而去的那一刻,忽然黑暗和恐慌整个地笼罩了她。原来皇宫的夜,竟真的如此令人绝望,从她入宫的第一夜开始,就已经有了的黑暗和寒冷。她曾经努力去忽略它、不去想不去看,只看着自己房中的那一片灯火辉煌和所爱的那个男人带来的温暖。可是这一夜,忽然之间,这种感觉又来了,原来它并没有消失,反而在今夜更加倍地凝聚了。
她在害怕,害怕她又会保不住那个孩子,杨媛腹中的孩子,奇迹地把她们原本是利害相关而结成的同盟,变成了一种血肉相依的关系。她甚至比杨媛更加期盼那个孩子的降生,因为这个孩子也属于她,也许在隐约中,她已经把这个孩子看作是当年失去的那个孩子的补偿。
所以她现在的心里才会如此恐慌,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极可怕的预感。当年失去孩子,已经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而现在,她绝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她急急向前走着,四下俱黑,只有万安宫寝宫中的烛火全部点了起来,照得一片通明。刘娥急切地要用这一片灯火,去逃避那一片黑暗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