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程家的土炕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包裹,显得一片杂乱。
程江水、程江河默默地帮着父母捆扎着行李,程江海则在炕上的包裹间调皮乱窜着,依旧那般的没心没肺,众人都是一副离殇的心境,也没人管他。
蹦跶得有点累了,程江海提溜着几个包裹,喃喃地问道:“妈,我们明天真要回甘泉吗?”
“嗯!”李秀兰心事重重、黯然神伤地应了声。
“那甘泉有咱团场大吗?”
“嗯!”
“那甘泉有很多小孩吗?”
李秀兰尚未回答,旁边的程江河早已经忍耐不住了,厉声吼道:“程江海,你哪来那么屁事,滚一边玩去。”
程江海吓得缩了缩脑袋,讪讪地安静下来。
程江河狠狠地瞪了一眼,眼见着母亲和姐姐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心里面也是极度的难受,闷闷地向母亲说道:“妈,姐真不跟我们一起走吗?留姐一个人在这多可怜啊!”
边上的程江海愣了愣,好像听明白了些什么,顿时停下了折腾,瞪着大眼睛疑惑地问道:“妈,为啥要留下姐姐一个人?”
默默不语的李秀兰,收拾着收拾,眼泪就掉了下来,犹如断了线的珍珠。
心痛啊!
别看李秀兰平日里一副大咧咧死犟死犟的样子,可孩子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女儿这才多大?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这一次是自己这个当妈的要主动离开,让其孤独的生存,这算不算是无情的抛弃呢?
这一刻,离别的伤感不比摧心剖肝强到哪去!
看着母亲无语垂泪,程江水心里一阵阵的难过,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自己咬着牙忍受着,坚强地撑住才是正道。她摩挲着母亲聰聰的手背,像是砂纸一般的粗糙,可又是那般的温暖柔和。
程江水依恋地品味着这种感觉,像是顷刻间就失去的一般,哽咽着劝慰着母亲:“妈,你别哭了,我没事的,我一个人能过好的。”
李秀兰低着头,轻轻抹去眼泪,这才抬起头看着程江水红肿的眼眶,凄凄地说道:“家里的东西,能留的妈都给你留着,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让妈妈担心。想着你一个人在这里,妈这心里就难过!”
说着,李秀兰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滑落下来,程江水强装笑颜,哽咽道:“没事的,爸不是都给我安排好了吗?等毕业了,我就能直接到咱团场的卫生所工作了,翻过一年,我也能给家里挣钱了,这……这都是好事啊!”
看着女儿强笑的眼眶里全是泪水,李秀兰颤抖的双手轻轻摸着那张俏脸,替她擦着那永远也擦不完的泪水。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地巴望着,像是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将其猛然拉进自己的怀里,痛哭流涕地嘶吼道:“江水啊,妈妈对不起你啊!我这个妈当的真失败,我咋就能这么狠心地把你一个人留下来呢,将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的孩子,是妈让你受苦了,我可怜的江水啊!”
伫立一旁的程家安也是心如刀割,无奈地坐倒在板凳上,徒留悲伤的叹息。
好久,程江水才从母亲的怀里爬起,梨花带雨的俏脸露出一丝笑容,坚强地说道:“妈,没事的,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了龚姨和小马叔不都在吗?有啥难的事,我就去找他们帮忙,咱以前吃过多少苦啊,不都过来了么,这不算啥的!”
李秀兰再次将程江水紧紧地搂在怀里,痛哭道:“我的江水,我的好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
看着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这个时候的程江海才隐隐反应过来,眼泪汪汪地爬了过来,拽着姐姐的衣衫,撇着嘴喃喃道:“姐姐,你为啥不跟我们一起回?”
程江水擦了擦眼泪,怜惜地摸着程江海的脑袋说道:“姐姐还要在这里上学工作呢,先不回。”
“那以后呢?”
程江水忧伤地皱了皱眉梢,怅然地说道:“以后?以后……以后姐姐不知道呢。”
“不嘛!”
程江海顿时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使劲拽着程江水的衣襟不停地摇摆,呼天抢地起来:“我要姐姐一起回,我要姐姐一起回,呜呜呜……妈妈,让姐姐跟我们一起回好不好,好不好?”
程江水悲戚地拉过程江海,双手捧着他的小脸,直勾勾地看着他,泣不成声地说道:“江海乖啊,姐姐以后回,以后一定回!姐姐不在身边了,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听哥哥的话,不许再调皮了,不许让爸爸妈妈操心了。”
程江海的眼泪如同止不住的小溪,滚滚而下,他死死地抓着姐姐的衣衫不松开,嘶哑着嗓子哭泣着:“不要不要,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呜呜呜……”
程江水抱着程江海,悲痛欲绝地道:“姐姐也舍不得离开你啊!”
姐弟俩凄惨的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吱啦啦地残忍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离别的悲伤像一朵黑漆漆永远也散不去的铅云,深深笼罩着全家,让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难以喘息的离愁,就连一向稳重的程江河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泪,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姐,我也舍不得你!”
程江水的另一只手颤颤地搭了过来,三姐弟就这样相互抵着头,抱作了一团,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看着孩子们哭做一团,李秀兰不忍地背过身去,捂着自己的嘴巴不停地抹着眼泪,双肩颤抖得是那样厉害。
这样的境况实在是难以面对,程家安悄然走出屋外,老泪早已布满了双颊……
那一晚,程家安撬开门沿下的地砖,拨拉着黄土里埋下的,作为地基的鹅卵石,跳出三块来,擦拭干净,然后妥妥地放进了行李袋,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晨风萧瑟,离愁戳心。
一大早,院外就早早地停了一辆解放大卡,这是团场机关给安排送站的车辆。不仅是车,院子外还乌泱泱地聚集了一大批来送行的职工。
虽说程家安不是什么领导,更不是什么显贵人物。可这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在卫生所,给多少人去除病痛,送来健康。本本分分地和同事们相处,就算有些纷纷扰扰的争执,在这一刻也终归是烟消云散。
这一走,很多人或许是永无再见之日,人心感恩、人心念旧,借此一送也算是聊表情谊吧。
当程家众人从屋里出来,看到院子里这一大堆的人,诧异之际也深为感动。马小田闷闷地走上前,冲着程家安黯然地说道:“大家知道你们要走了,都想来送送。毕竟都在一起待了十多年,感情在呢!”
程家安心中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颤颤地走上前和众人一一握手道别、道谢。
龚玉兰红肿着眼眶走了过来,紧紧地握着李秀兰的手,哽咽着道:“秀兰嫂子,真的就要走了啊?”
李秀兰泪眼婆娑地点点头:“嗯,玉兰啊,这一走也不知道啥什么再能见面了,我是真的舍不得你们啊!”
“可不是嘛,姐妹这么多年,孩子们也都这么大了,我们也老了。可老了老了,还要再来这么一场分别,哎!我这心里面真不是个滋味啊。”
说着龚玉兰的眼泪滑落下来,李秀兰伤感地拍拍她的手背,凄然地说道:“玉兰,回头常写信啊,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个好姐妹是我的福气,咱不能就这么断了啊。”
龚玉兰恳切地点点头:“唉,我一定常写信,能有机会啊你可要回来再看看啊!”
“嗯,我会的,我会的。”李秀兰应声着,回头拉过来在边上伫立的程江水,对着龚玉兰切切嘱托着:“江水这孩子你就多操操心,这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我们两口子亏着这孩子太多了。”
龚玉兰看了看哀哀欲绝的程江水,冲着李秀兰拍着胸膛,铿锵有力地道:“你放心吧,有我在呢,谁都欺负不了咱家江水。”
李秀兰心头一暖,转头过来对着女儿吞声忍泪地说道:“江水啊,以后多听你玉兰姨的话,照顾好自己,别让妈担心,哦!”
“妈!我知道的!”程江水泣不成声地点点头。
就在此时,送别的人群中钻出一个李秀兰怎么都想不到的人物——蔡三姑。只见蔡三姑拧巴着脸,平日里的那张嚣张跋扈的面庞早已消失不见,反而有点带着点不舍的样子,忐忑地走上前叫了声。
“秀兰!”
“你!”李秀兰惊讶地望着她,实在不知道她此来何意。
蔡三姑红了红脸,吭吭哧哧地道:“我也来送送你,咱俩在团场斗来斗去的,一晃都斗了这么多年。可如今你要走了,我这心里反而空落落的。说句不好听的,你走了,我还真找不到能斗的对手了,你……你可要保重啊!”
人性啊,怎么能简简单单地用好与坏去评价定义呢。
平日里水火不容,恨不得拳脚相加、刀来剑往的冤家对头,一旦刺拉拉地揭过横亘在中间,看似过不去的恩怨疙瘩。你会发现,冤家有时候也是挺可爱的,对头也是蛮可恋的。
不是么?
“唉,你也保重啊。”李秀兰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过去的恩恩怨怨就在这一刻一笑泯恩仇了:“能斗在一块也是缘分,要是没斗够啊,咱下辈子接着斗。”
蔡三姑悄悄抹去眼角那一丝伤感的泪痕,笑着点点头道:“嗯,咱下辈子接着斗!”
看着程家夫妻与众人告别完毕,马小田大手一挥手:“来吧,大家帮忙装车!”
人多就是力量大,不一会众人七手八脚地就把零零碎碎的行李给装上了车。临别要上车了,程江海却突然死拽着程江水的衣服不肯松手,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姐姐,姐姐,呜呜呜……我要姐姐一起走!”
孩子的哭声最折磨人心,如果说这个家里程江海对谁的感情最深,那无疑是这个把自己永远护在身后,从不恶言相向的姐姐了。如今彻底明白要离开姐姐了,程江海怎么不哭天抹泪,死缠不休。
程江水泪眼婆娑地蹲下身子,不停地给程江海擦着眼泪:“江海不哭了,要听话!”
“呜呜呜,姐姐跟我们一起走,跟我们一起走!”
程江海这样死死拽着姐姐衣袖,车辆就永远无法发动。在程家安的暗示下,李秀兰上前连拉带哄地将程江海强行抱离,程家安这才一脸不舍地走到女儿面前,眼角湿湿的一片,沙哑着嗓子交待道。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有啥事不要瞒着我们,常给我们来信啊……爸也会常来看你的!”
程江水猝然扑到父亲的怀里,凄惨地叫到:“爸……”
车子终于发动了,那轰隆隆的声音就是离别的信号,程家一众人坐在敞篷的车厢后,挥泪告别。看着一路随着车子拼命奔跑的程江水,手臂伸得长长的,流着泪嘶吼着。
“江水,江水,江水!”
“姐姐,姐姐!”
“爸爸妈妈,弟弟……”
车子渐行渐远了,直到望不到车上那些熟悉的身影,满脸泪痕的程江水凄然地蹲在地上,头塞进臂弯里,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戚,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