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安听着师傅提醒,眯起眼冲着屁股后面瞅了瞅,戈壁的远方,一条似有似无的黑线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视野当中,他忙关好车门说道:“好,那谢谢师傅了。”
说话间,地上的沙尘已然开始扬起……
卡车卷着一阵尘土离去了,程家安皱皱眉头赶忙提起行李,按照司机所指的路线匆匆赶路。
两条腿的速度自然比不上车轱辘,从高空向下俯视,在广袤的戈壁上行走的他犹如龟爬一般。眼瞅着荒凉的小路前方看不到任何一个村落,程家安正在考虑要不要来个急行军,以躲避后面追赶的沙尘暴。
就在这个当口,身后一个胡子拉碴、裹着一身破羊皮袄的老大爷赶着骡车,载着半车的麦垛,匆匆至后而来,程家安赶紧又上前拦下:“大爷,等一下,这是往西峰乡走吗?”
“是滴呢,咋?”
“大爷,能搭个你的车不?哦,我就西峰乡的。”
大爷眯着被皱皮挤压的眯缝眼打量了一下程家安,赶紧催促着:“西峰滴?那赶紧上吧,这日眼(讨厌)的沙尘暴眼瞅着就要过来了,再晚点就麻缠了(麻烦了)。”
“唉,那谢谢啊!”
程家安连忙爬上麦秆堆,双手紧紧攥住麦堆上的绳索,免得被疾行的骡子给颠下车去,抬起头来,心忧地看着逐渐逼近的那一条黑色沙带。
恍惚间,程家安突然想了起来,当年第一次返乡那会,也是碰到了如此的沙尘暴,好像也是坐上了一位大爷的骡车往家赶。
看来,这沙尘暴还真是跟自己有缘,只要一回来就能碰上,只是不知道此大爷还是否是当年的彼大爷。
“驾,驾驾!”大爷忙不迭地地催促着骡子,鞭子扬得高高的。蹄声和吆喝声紧凑地传进沉浸于回忆往事的程家安耳朵里。
“大爷,你……”程家安舔了舔干涸的唇边,本想探究一番,可转念一想,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就算是当初的那个大爷记忆再深刻,也不会记得自己了。
程家安自嘲地摇了摇头,想想看,那一年就是在这样鬼哭狼嚎、令人生畏的沙尘暴里,自己邂逅了急切在风沙中寻找丢失羊羔的李秀兰。也是他的帮助下,两只被李秀兰看得比命都要重要的小羊羔才能安然无恙。也是因此,二人结下了奇妙的缘分。
到底是自己与这令人生厌的沙尘暴有缘呢,还是与这牵线搭桥的沙尘暴有缘呢?
嗯,说到底,应该是和李秀兰有缘!
程家安这般想着,骡子扬开四蹄,哼哧哼哧地努力奔跑,像是知道屁股后面沙尘暴不好惹,得赶紧要找个安乐所在。
可不论它怎么卖力,骡车始终是个原始工具,没过多久,沙尘的脚步已经在后方呜呜作响了。
先期只是稍许呛人的砂砾充斥着周围,眨眼间便是漫天的黑沙在身边肆虐狂舞,还带着一股巨大的物理作用力,裹挟着一切往天上飞。
程家安用帽子捂住口鼻,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看着大爷慌乱地挥舞着鞭子。
骡子也是被逼急了,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骡车在石子路上剧烈地颠簸起伏,屁股有多难受只有屁股自己知道。
程家安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嗓子眼里蹦跶出来,他紧紧抓着骡车的边缘,几次想提醒前方的大爷尽量往平坦的地方走,可一张嘴,迎面就灌进来一口沙子,磨得牙齿咯吱作响。
于是,程家安知趣地闭紧了嘴巴,用帽子捂住口鼻,再将脑袋扎进草跺里,像一只撅着屁股的鸵鸟。
算球了,能忍则忍吧!
还好,沙尘暴总算是给再次返乡的程家安几分薄面,没有刁难过甚。一阵阵凄厉的呜咽过后,大风终于哼哼唧唧地停了下来,程家安却也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土球球……
西北的沙尘暴就是那样让人无语的糟心,来的快去的却是无比的缓慢,遮天蔽日的黄沙过后,整个天空弥漫着一层灰蒙蒙呛人的土气,就连冬日的阳光都无法穿透这一抹凄黄。
时近午后,西峰乡零落的村落也被这一层层挥之不去的土黄色包围着,显得有点寒碜。
大冬日里,七零八落的农田里根本就看不到一丝的绿意,土坷垃的缝隙中,枯萎的芨芨草伴着寒风掀起的沙尘萧瑟孤寂地摇曳着,除了光秃秃的杨树和土房,地平线上看不到任何的凸起物,一片荒芜衰败的景象绵延千里。
程家安感谢了一番赶车的大爷,跳下骡车,狠狠地拍打着身上,将厚厚的尘土和满脑袋的麦草杆清洁了一番,感觉自己像个人样了,这才眯缝着眼,按照多年前依稀的记忆往哥哥家走去。
虽然已隔多年,可整个村子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
打眼看去,家家户户还都是用土块垒起简陋房屋,麦草活着泥巴在屋顶上厚厚地覆盖上一层,边缘处都能看到露出惨兮兮的麦草杆。
墙壁上掏出的窗户很少有玻璃材质的,简简单单地用牛皮纸糊上,堪堪起到个遮风挡土的作用就行。
屋檐下倒也能看到一些悬挂着的苞米、薯干、辣椒等农作物,可更多的是四处杂乱堆放的包谷杆和柴火堆,那些都是冬日里用来烧炕的原材料。
周围是半人高的土培围院,没有几家有个像样的院门,要点脸面的,就简单地用杨树枝做成个栅栏,能有个门的意思就可以了。
打眼望去,冬日里的村子满眼都是土兮兮的黄,沙尘刮过,显得出凋零惨淡。
这个节儿,村子里难得见到一个晃动的人影,无事可做的村民都龟缩在家里,尽量减少着户外的活动,一来减少体力上的消耗,可以多节约些粮食。二来这寒冬腊月的,除了捡点柴火烧烧土炕,即便你再怎么勤劳,也别指望能从地里刨出什么吃食来。
即便是如此,那也比前些年好过了许多,村民们肚皮都能填得饱,餐桌上偶尔也出现些许的荤腥,也有了多余的麦麸养鸡喂狗,好过天天用洋芋就着玉米面糊糊下肚。
只是条件依旧艰苦,大多数还是在贫困线上挣扎求存。
程家安行进在村落里,偶尔远处传来一声狗吠,在空旷的村子上空回荡着,像是个孤独的幽灵。
程家安的大哥程家国,先一步搬离了祖屋,自己在村子的另一头单过,原来的房子则留给了二弟程家民和小妹程家丽。
当然这份祖产没程家安什么份,谁让他是这个家活的“最体面”的人呢,怎么好意思跟穷得叮当响的哥俩抢房产呢!
事实上也正如程家安所料想的那般,两个哥哥再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基本上没啥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兄弟情深的暖心寒暄,只有大哥程家国臊眉耷眼地从鼻腔里哼哧出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程家安低眉顺眼地答道。
进了程家国的土房,善良本分的大嫂杜玉梅给端来半盆浑浊的“涝坝水”,用来给程家安洗脸。
大西北自来干旱少水,所谓的涝坝水,就是在低矮的坑洼间,由雨水汇集而成的死水。
上面飘着枯枝败叶、动物粪便甚至还有些许溺死的动物尸体,除了气味腥臭难以下咽以外,这样的涝坝水带有着各种传染病。
可就是这样的水,离了它人畜却无法存活。
浑浊的水面不乏漂浮着莫名的颗粒,程家安也没在意,草草地洗了洗满面的风尘,涝坝水变得更“涝坝”了,黑乎乎的,几乎看不到底。
然后就着杜玉梅给端来的咸菜和玉米糊糊,啃了两个荞面馒头,一趟下来算是给远途归来的自己“接风洗尘”了。
狭小昏暗的土屋内,几个人进去,基本上塞得满满当当。
吃饱喝足就要开始谈谈“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