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正在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飞,它扇动着自己那小得可怜的翅膀,急切地想找到一个落脚点来歇歇脚。
幸运的是,这种地方并不难找,它很聪明地找到了一处遍布腥气的灰白之地,满意地落了下去,收起翅膀,开始用两只前足揉搓起它那布满着复眼的小脑袋,时不时还要将一对前足叠在一起相互揉搓。
看着那只落在汤达眼睛里的苍蝇,沈追的胃直抽搐。他倒不是觉得这幅场景有多惨烈,断手断脚的尸体他都见过不少,不可能因为一具上吊自缢的尸首而感到恶心。
他只是想明白了汤达死掉的后果——吴海浮那个家伙绝对会把他沈南河给整死。
就在几个时辰前,吴百户还把汤达这个“天廷”妖人作为要挟他的把柄,几个时辰之后,汤达这个当事人就离奇身死,而且还是他沈追第一个发现了尸体。
如果他是吴海浮,他都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杀人灭口,以此来摆脱受人胁迫的窘境——遇到这种不甘受人摆布的棋子,为了不让它反咬自己一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将其废掉,不留一点隐患。
就算有跟自己一起来的五名力士作证、就算吴海浮最后查清楚了不是自己灭的口,以自家那位百户一贯的作风,肯定也不会放任自己这个没有把柄的棋子继续活在世上碍眼。
思及此处,沈追立刻理清了这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只要没有能够证明自己接受过汤达贿赂的证据,那吴海浮就算想下黑手迫害自己,也肯定没办法把自己勾结“天廷”妖人这桩案子办成铁案。
只要不是铁案,他沈追就能够周旋一二,他的上司李三辛肯定也不会坐视自己这个得力手下被百户“陷害”而无动于衷,说不定还要上报赵千户,给吴海浮这个政敌安一个“构陷同僚”的罪名。
到那时候,被整死的是谁可就不一定了。
现在能够指证自己的关键人证已经死在了这里,所以不需要担心汤自己跟汤达是在刀板食斋见的面,当时他是蒙着面出入的食斋大门,那些店小二根本没看到过自己的脸,食斋的掌柜跟他们家里也有几分交情,要是再给掌柜塞点太平钱,那么食斋里的那些人证也不足为虑。
如果他沈南河能够在汤宅中找到并毁掉自己见过汤达的某些物证,并且控制住那些知道自己跟汤达见过面的汤宅家仆,那自己就真的是犹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也不受吴世醒那家伙的要挟了!
沈追头脑急速运转,虽然脑中思虑极多,但也不过是一瞬之事,从他们这些青鸾卫进到书房后到现在,不过也只是过了一弹指的时间。
“小六,你去禀告试百户大人,就说‘天廷’妖人汤达畏罪自杀,请试百户大人前来此处书房,其余人速去这院内的其余卧房中仔细探查,这汤宅中不可走脱一人!”想明白问题关键的沈追及时向着周围的那五名力士下令道。
力士们领命而去,除了一位较为瘦小的力士顺着他们来时的路线往宅院大门奔去,剩余的四名力士都默契的拔刀出鞘,结成一个简易的四人小阵,缓缓地向着宅院更深处的卧房前进。
毕竟汤达死得不明不白,保持警惕总是不会错的。
将手下人支开后,沈追长呼一口浊气,将目光移向汤达的遗体,将袖子向上挽了挽,准备将这间书房翻个底朝天,鬼知道汤达这家伙有没有对行贿行为进行记录的习惯,如果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些记录上,自己可就真成了私通隐秘结社的逆贼了。
但奇怪的是,当他把这间小书房翻了个遍后,还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像汤和这种喜欢进行贿赂的商人总是会将行贿信息记录在某个账本之上,这样就算日后行贿之事败露,他们也能以手中的账本信息要挟那些收过贿赂的官员,让对方最后再拉自己一把。
抄家算是青鸾卫的看家本领之一,所以沈追对这一套非常熟悉,但他将这书房的地板和墙壁都敲了一个遍,都没有发现暗室、暗格之类的存在,所以他根本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在沈追在书房翻箱倒柜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因素的影响,他总是感觉到自己被汤达那因为死亡而放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沈追停下手中翻箱倒柜的活计,转身又看向了汤达的尸首,只见汤达的眼白附近已经出现斑块状的浑浊,整双眼睛仿佛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显得这具尸体更加诡异。
这证明汤达在几个时辰前就已经死了,不然人的眼白中是不会出现这种浑浊的。
沈追长叹一声,虽然汤达确实是“天廷”妖人,自己也确实因为和他有染的缘故而被卷进了三道纷争,但毕竟死者为大,自己还是应该让他闭眼才好。至于将尸首放下那就不可能了,毕竟自己还得保护好命案现场——虽然现在书房已经被自己翻的混乱不堪就是了。
将汤达脚下那张被踢倒的椅子扶起、摆正,沈追缓缓地站到了椅子上,伸出手去准备将汤达的双眼合上。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脚下的椅子剧烈抖动起来,重心不稳之下,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咚”地一声躺在了地上。
沈追疼龇牙咧嘴,嘴里不禁骂了几句污言秽语,随即双手撑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个翠绿的竹筒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沈追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椅子,终于想明白汤达到底是在哪里藏这些秘密玩意了。
那张椅子的右前腿是被掏空的空心柱,这个竹筒平时就藏在椅子腿里面,直到今天他站到了这把椅子上,那段空心柱承受不住重量,最终断裂开来,这个竹筒也从柱子中滚落了出来。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沈追迅速起身,伸手拿起了地上的竹筒,小心翼翼地将其打了开来。
竹筒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本被卷起来的小账本,上面的笔迹不算太好看,但记录的信息却极为详细。
这就是汤达用来记录贿赂信息的账本!
沈追的心脏像是想要跳出胸口一般剧烈跳动着,手上动作倒是不停,直接将账本翻到最后一页,向最后一项记录看去。
“久视四十三年,正月十七,刀板食斋,龙舒县百户所小旗沈追沈南河,受贿一百太平钱。”果不其然,正是他沈追受贿的记录!
几乎是下意识地,沈追直接将那账本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随即胡乱的折叠了两下,收入了自己怀中。
这种重要物证,绝对不能被吴海浮那家伙找到,但现在也不是毁灭证据的好时机,至少也得等出了汤宅再动手。
不等他将竹简藏回椅子腿中,书房的大门就被大力推开,李三辛和几位小旗官、总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吊在屋顶横梁上的汤达的尸体所吸引,不少人都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三辛的眼神阴暗无比,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一脚将身旁的一位小旗踹倒在了地上,语气森冷地问道:“你不是说你们这队人一直在汤宅外日夜不停地监视吗?你不是说没人进出过这汤宅吗?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汤达会死在自己家里呢!”
那位倒霉的小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如筛糠,犹如痴傻一般,被踹倒之后仿佛才回过神来,立马直起身子,跪倒在李三辛脚,连连磕头求饶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兄弟们可以作证,从昨日子时开始我们便一直守在这大宅外,昼夜不停三班倒地监视着汤达的行踪。今日巳时……巳时七刻!那时候汤达还出现在大门口,那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我是万万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欺瞒大人您呐!”
巳时七刻、巳时正二,换成西洋计时法就是十时半,那时候沈追刚在百户所高试百户的带领下前往刘总旗子那里换装了“细虎刀”,正准备前往李三辛的签押房报到。
李三辛听到小旗的辩解,又赏了他一脚,继续喝骂道:“行动时间定在子时三刻,跟巳时七刻间隔了近七个时辰,监视对象这么久都没再露过面,你们竟然都没想着上报百户所,我不把你这个废物活活踢死都算开天恩了!”
那位小旗无话可说,只能一直磕头求饶。
沈追看着李三辛肆意泄愤,沉默不语,他其实是很能理解李三辛的失态表现的。李三辛是被上官赵千户贬谪到地方百户所当值的,他对立功的渴望是异常强烈的,如今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帮自己翻身的隐秘结社大案,说不定还能通过汤达作为突破口,将龙舒县内的“天廷“妖人一网打尽,而他李三辛完全可以凭借这个功劳调回芦州千户所——就算是更进一步,升任百户也未尝不可。
可惜,如今汤达死了,这一切终究成了空想。
“试百户大人,我们现在应该将汤宅内的所有人员悉数捉拿,无论是汤达的家眷还是仆人管家,都应当带回百户所内严加拷问,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一些汤达勾结‘天廷’妖人的详细情况。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从汤宅中挖出几个和‘天廷’有染的贼人,以这些贼人作为突破口,我们还是有希望剿灭‘天廷’……”
沈追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李三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其他几位小旗、总旗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
李三辛转过头来,长出一口闷气,眼神莫名地盯着沈追,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沈南河,你以为本官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这处书房来看汤达的尸首?”
“汤家一十三口,外加一条黄狗,都他妈的上吊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