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范府。
范如圭望着随翁放在案上的集子,一边打开一边好奇地问道:“这是随翁新作?老朽记得随翁一向不喜诗词,说此乃小道尔,怎么如今倒有此雅兴?”
书集打开,范如圭略略浏览了一下内容,惊异道:“这是至和、嘉佑年间各大臣请仁宗皇帝早建储贰的奏章,我看看,一共是三十六封,文彦博、司马光、富弼、欧阳修,哦,对,还有韩琦的,难得这么齐全。随翁,这是何意?”
随翁向范如圭拱手道:“东翁的意思是请范大人将其囊封以献,请皇帝深考群言,早立储君。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把火,还请范大人万勿推辞,东翁必承此情!”
范如圭再次认真地翻阅集子,的确是至和、嘉佑年间的名臣请立储君的奏章。
“临安城内诸位大人皆是心系社稷,驸马都尉为何选择远在利州的老朽?老朽自到利州旧疾时常发作,即便建功恐怕也难以在朝堂上再有作为。”
随翁负手傲然道:“如今的临安城就是东翁的棋盘,人人皆是棋子。等到盘面分出高下,自然需要一个棋盘以外的人牵线搭桥,范大人素有直名,况且这于黎民社稷都是天大的好事,范大人当不会推辞!”
范如圭低头用手摩挲集子良久,抬头道:“驸马都尉以临安为棋盘,陛下和百官皆是他的棋子,拨弄天下时局,这气魄直追当年的魏郡王,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还请随翁教我,这局棋要如何落子?”
随翁捻须自得地一笑:“东翁的气魄和胸襟岂是老朽能尽窥的?不过是跟在东翁身边略知一二罢了。”
当下俯身过去,将清凉山主人韩嘉彦的布置向范如圭和盘托出。
“大胆!荒唐!这是犯上!”范如圭还没听完已经气得两眼圆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愤怒,“你们如此做就不怕引起临安变乱吗?临安一旦变乱那将会动摇社稷,你,还有驸马都尉,将会是大宋的罪人!”
随翁没料到范如圭的反应竟然这般激烈,“范大人放心,东翁安排得十分妥当,临安城决计出不了乱子!”
范如圭冷笑道:“我劝你还是赶紧回临安劝驸马都尉收手!否则已故魏郡王的清名一旦皆休!临安城是何等的庞然大物?人口以百万计,一天光是人吃马嚼都需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方才能满足,又因此养活了临安城外的多少人?驸马都尉竟然敢令它静默,他莫不是吃了吞天的胆子!”
范如圭起身将随翁往门外赶:“去去去!赶紧走,老夫就当你没来过,赶紧回去劝你的东翁收手!”
随翁被推着往门口放向走了踉跄了几步:“来不及了,棋盘早已落子,临安城这会儿要乱早就乱了!”
…………
临安城已经静默七日,百官罢朝三日,皇帝与百官和百姓仍然僵持不下,双方谁都不肯退步、认怂,谁都明白今日只要退后一步,今后将再无跟对方掰扯的能量!
韩嘉彦拿着一碟鱼食不紧不慢地投喂池子里的锦鲤,已经到了二月下旬,临安的空气里有了春风的味道,在淤泥里沉睡了一冬的睡莲发出了细细长长的茎叶,很快就会伸展、舒叶,占去鱼池的小半水面。
韩诚垂手肃立在父亲身旁,大气也不敢喘。
按照韩嘉彦的计划,临安城最多静默三日皇帝就会认输,接受以右相陈康伯为代表开出的条件,其一,立储;其二,洗刷岳飞污名,追复原官;其三,整顿军备,保卫疆土。
计划一直很顺利,早朝拿下了三衙管军杨沂中,皇城防务暂时交给了赵密。赵密此人私心甚重,在禁军当中的威望与号召力跟杨沂中比起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平时耍耍威风还行,一旦真有点风吹草动,皇帝根本别想指望他!
随后内侍省押班王沐恩又病倒了,这简直就是连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一边!
谁知半道竟杀出了个吴扬!
他不但将皇宫内院防卫得如同铁桶一般,还利用皇城司的人将暗流捅到了明面上,将君臣之间的矛盾明晃晃地亮出来,此举虽然鲁莽,却给了皇帝腾挪的余地,也让皇帝在道义上重新与百官站在同一高度。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向在压力下比较软弱和犹疑的皇帝这次却出奇地强硬,他当机立断地召回杨沂中重掌禁军,大大地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遭遇变乱一向只信任宦官的皇帝竟破天荒地倚重一个武将,几乎打乱了所有的布局。
韩诚硬着头皮说道:“父亲,右相已经使人问了孩儿几次,如今这个局势父亲可有后招破局?一直僵持也不是办法!另外,临安城的各行行首一再向孩儿诉苦,静默时间拉长,他们手下的人已经快要稳不住了。他们求孩儿给个期限,好劝哄住底下人!”
韩嘉彦没有停止投喂的动作,“当初不是让他们发放了十日的安家费吗?如今才七日,距十日之期还要三天,慌什么!”
韩诚道:“是,论理是不该慌。可当初给百姓们允诺的是最多五日,如今已经超过期限。百姓们一旦闹起来只怕前功尽弃了!”
韩嘉彦停止投喂,直起腰来想了想,说道:“那就告诉他们两日,最多两日此事必有结果!”
“是,孩儿这就去将父亲的话转告他们,让他们安心!”
望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韩嘉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要成就一番大事太难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有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这一次老天爷好像再次站在了皇帝那一边。
赵构面色十分难看,临安城明明有百万以上的人口,可百姓们安静得像死去一样,将临安城活生生变成了一座空城、死城!
他明明是大宋朝九五至尊的皇帝,是大宋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他的文武官员拒绝上朝,完全无视他这个皇帝的存在!
“三日了,他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来上朝,好,好得很,朕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坚持三十日,三百日,从此都不来上朝!”
赵构说着狠话,内心里其实非常恐慌,一个只能躲在皇宫的皇帝算什么皇帝?再这样拖下去,大臣们会不会干脆甩开他这个皇帝,在外面重新推举出一个人来,继续上朝、办公,让临安,让大宋继续运转?
他看着范曾:“普安郡王可有异常?”
范曾立马回答:“普安郡王和三位小王爷都在宫里,一切如常。普安郡王和三位小王爷自进宫后除了给陛下和皇后,几位娘娘请安,成日都待在屋子里,并不外出,也不与人往来!”
赵构狐疑地道:“你确定?”
“老奴确定!老奴的人十二个时辰守在郡王身边,绝不会错!”
见皇帝还不放心,吴扬也说道:“微臣的人守在大门口,的确不曾见到有人进出郡王居住的院子。郡王和三位小王爷出门,微臣的人一路跟随保护,无人可以近郡王的身!”
听到吴扬也这样说,赵构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故作关心地表示:“非常时期,一定要多派人手保护好普安郡王和几位小王爷的安全!”
吴扬和范曾满口应下。
吴扬见皇帝愁眉不展,劝慰道:“陛下无需过于忧虑,臣估计最多两日文武百官就会恢复早朝,百姓们也会走出家门,临安城将如同以往一般繁华热闹!”
“为何是两日?颂卿为何这般笃定?”
吴扬躬身道:“皇城司的人刚刚送来一个消息,临安城百姓之所以能安坐家中不动,是事先有人给了他们十日的安家物资还有银钱,嘱咐他们待在家中不外出,而且,皇城司的人还打听到最初幕后之人跟百姓们约定的时限是五日,百姓们这才肯乖乖听话,如今已经过了七日,不但超过了约定期限,发放的米粮也将耗尽,所以臣笃定最多两日事情就会迎来转机!”
吴扬的话让范曾对他刮目相看,这位小吴大人年纪轻轻,又刚刚上任皇城司提点不过数日,遇上这等前所未有的变局他不仅从容布局,还能一举建功,的确非一般人可比!
皇帝更是高兴,他舒展开皱了多日的眉头,哈哈笑道:“两日就两日,朕就等着瞧我的好臣子们怎么重新回来上朝,怎么求朕宽宥!”
“大官儿这次可要好好地拿出皇帝的威风来,除非宰执与百官们诚心认错,否则大官儿一定不要心软,轻易让他们将此事揭过。他们这般闹腾,根本就没考虑大官儿您,您看看,这些日子您吃不好,睡不好,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王沐恩病体未愈又重新回御书房伺候皇帝,赵构为朝廷和临安的事情忧心,他也跟着担惊受怕,此时听到最多两日朝堂和临安的困境将迎刃而解,最高兴的就数他了。
王沐恩虽然絮絮叨叨,有些嘴碎,但此时他的话句句都说到赵构心里,引得他开怀大笑,御书房内一片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