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小朝会,赵构打定主意做一个庙堂里的泥塑木胎,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实在是他昨夜被汪澈闹了半宿精神不济。
王沐恩十分体贴圣意,在百官朝拜过后,立刻喊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敕令所删定官陆游跳了出来:“臣有本奏。臣弹劾三衙管军、恭国公杨沂中私纵军队,劫掠民壮,扰乱临安,如同匪寇!”
“国公掌禁军日久,本应为大宋社稷效死,如今却因为一己私欲纵容麾下在临安城公然劫掠男子以充员额,致使许多小民之家生计无着,乃至民怨沸腾,此举无疑资敌!臣请求将恭国公停职彻查,以正视听!”
太常寺主簿李浩、司封员外郎王十朋纷纷出列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殿中侍御史陈俊卿讥讽道:“臣尝闻国公年少时曾与人言‘大丈夫应当用武功博取富贵’,如今言犹在耳,论武,国公已经是掌管大宋数十万禁军的三衙管军,,论爵位,十年前已经是大宋朝的恭国公,可以说已经做到我大宋朝武将的巅峰,国公如何反而忘记了当初的诺言,吃空饷,挖国库的墙角,为防东窗事发竟劫掠百姓以充员额!此举与国蠹(du)何异?”
一句句声讨下来,饶是杨沂中天性阴骘,也不禁面色微变,他脱去顶戴,出列道:“臣既然受此弹劾,情愿辞去三衙管军的一切职务,恳请陛下恩准,并派人彻查,若是沂中有罪,自当一身承担!”
说罢,杨沂中将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官帽端正地放在地上,向皇帝深施一礼,转身出殿回家戴罪去了。
大宋惯例,凡是宰执一级官员受到弹劾,为了避嫌以示公允,受到弹劾的宰执都要立刻辞官,脱帽戴罪。
杨沂中此举本是惯例,但看在赵构眼里他这分明是临阵脱逃,将他这个皇帝孤零零地扔在一群文官中间,任他们围攻。君臣二人之间自此种下嫌隙,最终杨沂中被罢去兵权,险些重演靖康之变,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见杨沂中如此识相,殿内的文官们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抓壮丁”这件事如何解决上来。
给事中符离跳出来,“陛下,童三金之事该如何处断?还请陛下早日决断,如今临安百姓日日围堵临安府衙,临安府已经无法正常办公,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临安府不敢轻易判断,卢锡峰那老儿愁得胡须都快捻断了!”
“哼!临安府遇到的算什么事儿!我的步军司衙门天天被一帮娘们儿堵着,她们还拉了个横幅,说什么‘还我男人,我不想守寡’,还有什么‘男人抢一个,送你娘儿仨’。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步军司统帅赵密的一番话立刻引来武将群的共鸣。
“老赵,你就知足吧!你是没去看龙神卫那里都闹成什么样了!不晓得哪个缺德鬼组织了一帮勾栏瓦肆的妓子和戏子天天去胡搅蛮缠,口口声声‘好哥哥’地喊着,‘要抢抢奴家啊,抢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回去作甚?’莺声浪态,是骂也骂不得,赶也赶不走,你敢派人上去撵人,那些娘们就敢挺着白花花的胸脯子往上撞……神龙卫那一帮子愁得哦,都龟缩在营里不敢出去!”
“嘿嘿,要我说你们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不一样,愁啥呀,娘们儿来闹让她闹去,我就搬张凳子看热闹,还让人给汤给水,反正上面都不急我急啥呀?耗着呗——”
“你说得轻巧!你是不知道我家里那母老虎有多厉害!那些娘们儿来堵一回门,老子就要在脚踏上跪一宿,娘的,这就什么事儿!”
“哈哈哈,老施你可拉倒吧,平日里笑话你一句你就要翻脸,如今倒是自己招供了,你这惧内之名怕是整个大宋朝都知道!”
武将们在那里嗡嗡议论,文官们不断要赵构给出论断。
“兵役乃是国之根本,龙神卫纵使用了些手段,也该由上官裁处,童三金任侠使气,阻拦龙神卫征兵也就罢了,还挑动百姓对抗禁军,甚至殴死人命,罪无可恕,当判斩刑!各军也当吸取教训,不可再行强掳人当兵之恶行,对当日参与械斗的兵士各军当依法严惩!”
“是,谨遵陛下圣谕!”
赵构话刚落音,文官们立刻躬身领命,武将那边也停止了嗡嗡的议论,比文官慢上半拍,颂扬道:“陛下圣明!”
接下来,文官那边又禀报了几件杂务,诸如钱塘县要求朝廷拨付银两加固河堤、海堤的,市舶司那边禀告有海商带货要求与大宋贸易的;还有西洋诸小国要求与大宋恢复朝贡的,等等。
等到文官们终于将大事小情禀报完毕,已经到了晌午。
赵构饥肠辘辘地回到后宫,刚端起一碗燕窝准备垫垫饥,吴皇后匆匆求见:“官家,濮王病情恶化,请求见您!”
赵构纳闷道:“濮王的病情不是稳定了吗?朕前日见他与常人无异,还说了好一阵子话,怎么好端端的病情就恶化了呢?”
“吾不知。今早赵士程来请御医,吾问了一句,说是晨起就觉得胸闷,喝了一碗姜枣茶之后更觉气促,到后来竟口吐白沫,昏迷过去,赵士程这才亲自来请王医令过去。一刻钟以前,濮王那边来人请见,说濮王已经不行了,一个劲儿念叨想见陛下一面。”
赵构放下燕窝羹,起身道:“你跟朕一起去赵士程府上,就当兴致来了去看看赵府的花草,也别说什么探病的话!”
自古以来皇帝亲自去探大臣的病跟下死亡通知书差不多,赵构不知道自己这位皇叔是病糊涂了还是真的已经药石罔效。他暂时还没有打算取谁的性命,他不知道短短的一天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吴皇后行了一个福礼:“是,谨遵陛下吩咐。”
“走吧,也不必摆仪仗了,咱们带一队禁军悄悄地去,探过即回。”赵构说走就走,立刻吩咐王沐恩,“大伴儿去看看,今日是谁当值?”
王沐恩心疼道:“奴婢马上去看,大官儿还是吃一口吧,早起到现在您什么都没吃,可不敢饿坏了!”
赵构从善如流地将一碗燕窝羹几口喝完,全副甲胄的吴扬已经抱拳行礼:“今日末将当值,但凭陛下差遣!”
赵构见到是他,口气和缓道:“朕和皇后要去赵士程府上,你找几个可靠的人随朕前去,不可声张。”
吴扬立刻出去调了一队亲从官过来:“这是今日当值的亲从官,他们都是臣信得过的人,陛下放心!”
吴扬带着心腹护送帝后一行很快到了位于紫霞山的赵府,这里距皇宫不远,片刻时间便到了。
赵士程见帝后未摆仪仗前来,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将皇帝领到兄长也是现任濮王赵士輵(ge)病榻前。
“兄长病势沉重,怠慢陛下了!”
赵构在赵士輵面前坐下,摆手道:“无需多言,濮王这是怎么了?朕前日见他不还好好的?还跟朕约定要活过一百岁!”
赵士程眼眶发红,摇头道:“昨日都还好好的,今日早晨兄长起来就说有点胸闷,服侍兄长的丫鬟嫣红和翠袖去厨房取了一碗姜枣茶说是给兄长补补气息。兄长喝完之后不久突然口吐白沫,人也时昏迷过去。臣命人将烧火的婆子和两个丫鬟并两个护卫都看管起来,自己则进宫请王医令。王医令施了针,兄长清醒过来,说话已经极为困难,只闹着要见陛下。”
之后的事情皇帝已经知道,赵士程也不再赘述,“兄长一定是有事要跟陛下说。兄长,陛下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跟陛下都说了吧!”
赵士輵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双眼含泪,努力地想要抬手去拉赵构,却哪里抬得起来。
赵士程看着兄长的样子也是伤心,他轻声说道:“兄长莫急,有话慢慢说。”
赵士輵急得眼泪直流,他拼命扭动身子,喉里“嗬嗬”作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士程见到兄长的惨况,心中十分不忍,他上前轻轻拍着兄长的胸口顺气:“兄长放心,弟已经跟希儿说得明白,将他过继到您膝下,他今日本要来给您端汤侍药,是弟怕他冲撞了陛下,这才命他在外头等着。您病好了,弟就让他跟您回绍兴去,将来给您养老送终!”
赵构见他们兄弟情深,也不免伤感落泪,他主动拉住濮王的手安慰道:“皇叔,您是朕的亲皇叔,你且放宽心,我们都是赵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您要快快好起来,朕还需要皇叔多多帮衬。”
赵士輵死死地用眼睛盯着皇帝,赵构拉着他的手又说了一阵子话,安慰他不要过多思虑,安心养好身子。
“如今朝廷内外正是多事之际,朕不能久留,皇叔安心养病,改日朕再来看你!”
从赵士輵的病榻前离开,赵士程领着皇帝去寻在赵府赏花的吴皇后。
赵士程的夫人唐婉爱菊,如今不过春二月,赵府苑中各种名品菊花盛开,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吴皇后站在一株绿菊面前,那株菊花如今只开了一朵,如同碗口大小,色做碧绿,犹如翡翠雕就,十分惹人喜爱。
赵士程的夫人唐婉见皇后喜欢,将绿菊摘下,就要给皇后簪上,赵构淡声道:“还是别簪了,就是一朵死人花,簪上晦气!”
当夜,赵府来报,濮王赵士輵去了。
随濮王去的还有赵府的几个下人,据说是自觉护主不力,照护不周,心中有愧,撞柱死了两个,自刎了两个,跳井死了一个,赵府一律称其为忠仆,厚恤其家人。
赵构闻讯坐起,恨恨道:“他们这是要逼朕,不给朕退路,叫朕如何能忍?”
赵构握紧了左手,他的左手心里有用指甲掐出来的红痕,隐隐约约是个“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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