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将近午时,钱谦益才醒了过来,躺在软软的床上,熟悉的味道让他知道这是回到了自己府上。
昨夜的经历仿佛梦幻一般,他用手狠狠的捏了自己一把。
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丫鬟送进来的一碗参汤,钱谦益喝了几口,再也喝不下去了。
眼前尽是那白衣少年冷冷,凶狠凌厉的眼神。
对了,还有信王的人,就是那白衣少年的二师兄和那些黑衣人,他们来金陵作甚么?
一阵乐声传了过来,余音缭绕,又让他想起了柳如是,心里似乎舒坦了许多。
“大人!外面有人求见,说是信王的人。”
“信王的人,还不快请进来。”
钱谦益已经起身站到了地上,鞋子却不知道在哪里。
厅堂内,一个中年黑衣人坐在椅子上品着茶,钱谦益快步走进来,那人头都没有抬起来。
“钱谦益见过大人!”
“探花郎堂堂礼部侍郎,何必如此自谦,我只不过是一个传话送信的差人。”
中缅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抬起头来,瞥了钱谦益一眼。
“下官已是庶人,京师为官多年却也累了,想回到江南做一布衣,昨日我已经手书辞呈寄往京师了。”
钱谦益拱手说到,还是站在那里,甚是谦恭。
“你不要说这些官话推诿的话了,探花郎三朝为官,得朝廷雨露,如今天下用人之际,不是你说不做就不做了。”
中年黑衣人语气已有些生冷,又是抬起头来看着钱谦益,看过来的眼神如同刀锋一般。
钱谦益心里大骇,不敢去看那黑衣人的眼神,垂下了头,又是拱着颤抖的双手,低声说到:“大人所言极是,一切但凭吩咐,但凭信王殿下吩咐。”
“晚上酉时过后,你去通济门外秦淮河,那里有人接你上船。”
中年黑衣人说完,站起身走了出去,钱谦益一路小跑送到了大门外面,正想再说句客套话,那中年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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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刚到,钱谦益上了小轿,随从们一路跑着,把他送到了通济门内城的最里面瓮城处。
“你们几个就在这里等我,我自己步行前往河边。”
钱谦益下了轿子,穿过三座瓮城,出了通济门。
通济门外的秦淮河却是没有往日的喧闹,河岸上一长排军兵背对着秦淮河站立着,竟是提督府的人马。
河岸边泊着一只楼船,船舷处尽是黑衣人。
还是晌午来过的那中年黑衣人,在前面带路,钱谦益紧跟着上了楼船。
爬上了楼船三层,钱谦益人已经浑身汗透,心里也是跳个不停,又是紧张,又是激动,让他脑袋晕晕的。
楼船三层舱内,两排金甲武士分列两侧,船舱尽头,一个少年头戴王冠,一身锦衣正襟危坐,少年面无表情,眼神深邃让人不敢直视。
少年身旁,还站着一人,正是昨晚见过那被唤作“二师兄”的精壮汉子。
钱谦益快走了几步,跪倒在地拜道:“钱谦益叩见信王殿下千岁!”
连着几声额头敲击着船板的声音过后,信王朱由检才开口说话:“起来吧,看座。”
钱谦益手撑着甲板,赶紧站了起来,靠在了一边,椅子就在身后,却是不敢坐下去,也不敢去看信王。
“在京师我们见过数面,不要这样拘束才是,探花郎钱大人也是正三品了,历经万历老皇爷以来三朝,诗书满京华,才气更是江南无双,不能说辞官就辞了,这也是对当今圣上不敬啊。”
信王才十六七岁,却是老成持重,言语更是犀利薄情。
钱谦益吓得连忙又跪了下去道:“信王殿下如此一说,钱谦益便是有欺君之罪了,我一家老小生死全在信王手上,但凭信王千岁殿下吩咐指引。”
“起来吧,起来吧,我知道你和魏忠贤有隙,大家不过都在同朝为官,报天子之恩遇,教抚万民百姓,总是要看大节才是的。”
钱谦益唯唯诺诺的应着,信王的手段和气度,他在京师多年早就知道的,哪敢再多言语,只是一味听信王说着。
“我说了这么多,你该用心体会才是的,好了我也说累了,你怎么不坐下来呢,快坐下吧。”
信王这时语调略微有些缓和了,钱谦益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到信王的眼神,依然还是凌厉,连忙又是低下了头,一边应着,一边退坐到了椅子上。
“我也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想起来万历爷教诲我们这话的时候,仿佛还在昨日一般,只可叹老皇爷去四五年了,天上仙界,地下人间,残酷的很啊。”
信王说完,竟是有些动情,茫然的眼神像是穿过了万水千山,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师天寿山,那里是大明的皇陵,万历爷自然是安葬在了那片几百年的风水宝地。
钱谦益不知道如何去接信王的话,也揣摩不透信王召见他的用意,只好俯下身子,低头应着。
“你既然不想为官了,先休息些时日吧,我看你身体也不是很好,在江南将养一下,等好起来了,再为朝廷和国家做事也不迟。”
钱谦益连忙起身谢恩。
“东林党和魏忠贤之争,虽说都是为国为民,但总会有个山高水长的一天,到那时候,你还有更大派场的。”
信王说着,眼神中掠过了一丝杀气,随之就不见了,脸上的神情更多的是踌躇满志。
钱谦益浑身是汗,连忙站起身来应道:“信王殿下心意,钱谦益已经识的六七成,从今往后,臣下在江南的时日,但有所唔,一定派人送至信王千岁处汇报。”
信王朱由检闻言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又是说到:“江南漕运使司督导京师和边关粮食给养之事,主事陈青阳你可熟识吗。”
“陈青阳和下官都是苏州府人,也是同乡,自是熟悉些,他来往于京师金陵,有时到了京师也和我偶尔小聚。”
钱谦益欠身说到,隐约听到船舱下面脚步声传来,像是有人走了上来。
“那就很好,陈青阳这就来了。”
这时脚步声已经到了舱外,透过窗户看到两三个人影站在了门口,一个黑衣人走进了躬身说到:“回信王殿下,江南漕运使司陈青阳已经到了,他还有一个随从和他一起来的,说是殿下故旧。”
“请他们一起进来吧。”
信王皱了皱眉,看向了船舱门口处。
舱门开启,江南漕运使司陈青阳昂然而入,身后跟着一个粗布少年。
信王朱由检没有理睬先走进来的陈青阳,眼睛却是直直的盯着那粗布少年,那粗布少年不敢抬头,只是看着下面,亦步亦趋跟在陈青阳身后。
过了一会,信王却是从座位上走下来,径直奔向了那粗布少年。
“怎么是你,楚流风?才两年不见,你也长高了很多啊。”
钱谦益有些诧异,再去看那粗布少年,正要和陈青阳一起跪下来叩头,竟是被信王拉起,手牵着手走了过来。
这是何人,竟然和信王殿下有如此交情。
“陈青阳,你也坐下先喝茶吧,我和楚流风先聊聊。”
已经有人搬过来椅子,放在了信王身旁,粗布少年楚流风有些紧张,小心的坐了下去。
钱谦益用眼神和陈青阳打了个招呼,又去偷偷看那信王和楚流风二人。
一个锦衣王爷,一个粗布少年,年纪相仿,神情差异极大,信王的盛气凌人之下,再看粗布少年楚流风的浑厚质朴,别有一番感触。
“你这是下了明月山,茅师父让你来的金陵吗?”
信王抓着楚流风的手问到。
“师父说我不小了,长大了也是为国家效力之时了,这不就先到金陵帮帮忙,漕运使司这一块事情多,师父和陈大人又是老朋友,我才过来的。”
楚流风有些拘谨。
“太好了,刚好过几天我回京师,你就和我去京师玩上些日子。”
信王一改刚才的严谨,竟然和楚流风说笑起来了。
“我还是和漕运船队一起去京师了,听陈大人说有贼人在盯着船队了,我在船上也能帮些忙的。”
楚流风声音不高,却是清亮悦耳,倒和他那身衣着打扮有些不一样。
“陈大人,漕运船队何日启程?我这次召你,就是提醒你路上戒备之事,锦衣卫和东厂都派人送来了谍报给我,确实有贼人在盯着我们的给养呢。”
“回信王殿下千岁,还有最后几批粮草到了徽州府,大半都装了船往金陵来了,还有些怕耽搁事,就改成陆路运过来再装船,一切顺利的话,预计九月二十启程,路上一个半月左右时间,这样在十一月初就到京师通州码头了,那时候北方大运河还没封冻,留下一些,大部分再转运去东北边关。”
陈青阳站起身来说到。
“那要安排人去徽州催一下才是,陆路运过来也不要出了什么乱子。”
信王咳了一声,说完看了看陈青阳,又看向钱谦益。
“下官十年前曾经在徽州府做过差事,那边的人事我都熟悉,要不我就斗胆帮陈大人跑一趟。”
钱谦益知道信王看他,一定是有目的,连忙起身说到。
“钱大人去徽州督运最好不过,要不我还在琢磨让谁和楚流风一起去呢。”
陈青阳面露喜色,和钱谦益拱了拱手。
“你去吧,楚流风,我在京师等着你。”
信王说完从座椅上站起来,牵着楚流风的手,送到了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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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成片的连绵蛙叫声,和远处传来的乐音,此起彼伏,让人觉得这才是夜里的秦淮河。
钱谦益和楚流风陈青阳刚走到了岸上,身后信王楼船上忽然钟声大作。
站在岸上的军兵们,有一半转过了身,手上的兵刃已经拿在了手上,还有一些拉开了弓弩,在四处搜寻着。
钟声又是急促起来,一条身影已经跃上了信王楼船三层,那人满头红发,正是昨日钱谦益看过的,与白衣少年公子还有“二师兄”交过手的老人。
楼船上“二师兄”护住了信王,一掌拍向了红发老人,黑衣人和金甲武士也围了上来。
这时,钱谦益身边的楚流风和陈青阳却不见了。
又是一条迅捷无比的身影跃上了楼船三层,在半空中就抓向了有些失神的信王朱由检。
旁边的“二师兄”正在和那红发老人恶斗,信王身边几个黑衣人也被后来那人拂进了秦淮河,眼看信王就要被抓到,两股大力从左右分击来人,正是楚流风和陈青阳到了船上。
那人回撤抓向信王的手掌,两手分击楚流风和陈青阳。
三人力量相交,楚流风和陈青阳身形不稳,跌落到了甲板之上。
楚流风和陈青阳俱是脸上变色,还想再去夹击来人。
忽然间,有人已经从下面船舱飞起,迎向了后来那人。
烟雾弥漫,还是雨雾,夜晚已是分不清楚。
楚流风只听到有人哼了一声,旁边打斗的“二师兄”腾腾倒退了几步,红发老人和后来那人一下子不见了。
甲板上却是多了一个矮小的老太监,半弓着身护在信王身旁。
“楚流风,陈青阳。你们去忙吧,尽快把粮草催到金陵才是,有王公公和海生在我身边,贼子再来也是无劳。”
那老太监王公公半闭着眼睛,这时尖尖的声音说到:“极乐老人的传人,又现江湖了,却是在江南,有些奇怪啊。”
王公公说完又咳了起来,眼睛缝隙里面掠过了楚流风,神情竟是有些异样,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
楚流风和陈青阳下了楼船,还在想着信王身边那王公公,身手之高,也是海内屈指可数的人物,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人。
钱谦益文人出身,对江湖之事更是一知半解,哪里看得懂这些。